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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中校宴罢归来,仆人交给他一封信,送信人回去以前等了他很久,想取走回信。虽然由于军官们一再祝酒,灌得他头脑昏昏沉沉,热奈斯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他以为这孩子写信求他满足年轻人的什么怪念头,就随手将信放到桌子上。等到第二天,香槟的酒力过去,他才拿起那封信:

  “亲爱的爸爸……”“啊!这小鬼头,”他自言自语地说,“每次有求于我,你都少不了拍我的马屁!”他往下念去,读到下面这几句话:“好心的贝纳西先生死了……”信从热奈斯塔手中掉到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继续读下去:“噩耗传出,全镇一片懊丧,尤其使我们惊愕的是,贝纳西先生头天还是好好的,没有一点患病的症候。前天,他似乎预感到不久人世,出去探望了所有的病人,连最远的也不例外。他逢人就说:‘再见,我的朋友们。’他象平时一样,五点左右回家和我共进晚餐。雅柯特发现他脸色泛红,红得发紫;那天因为天冷,她没有给他洗脚。往常她发现先生脸上充血,总逼着他洗脚的。为了这,可怜的厨娘两天来眼泪汪汪地不断哭喊着:‘要是我替他洗了脚,他可能现在还活着哪!’那一天,贝纳西先生走得饿了,所以吃得很多,也比往常快活。我和他大乐特乐,我还从未见他那样笑过。晚饭后七点光景,从圣洛朗-杜邦来了一个人。他是为一宗急症来找他的。先生对我说:‘我得走一趟;可是我吃的东西还末消化,我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骑马代步,尤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这会致人死命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出发了。乡邮员高格拉九点钟左右给贝纳西先生送来一封信。雅柯特洗衣服洗累了,便将信交给我,嘱咐我在我们房里的壁炉上为先生准备好晚茶,因为我还睡在他身边那张行军床上。雅柯特先去睡了。我灭了客厅的火,上楼等候我的好朋友。我将信放到壁炉炉台上的时候,忽然受好奇心的驱使,看了看邮票和笔迹。信寄自巴黎,寄信人的地址好象是一个女人写的。我和您谈这件事,是因为它对这次事故的发生有影响。十点左右,我听到贝纳西先生的马蹄声。他对尼科尔说:‘外头冷得要命,我有点不舒服。’尼科尔问:‘要不要叫醒雅柯特?’他连声说‘不’,然后上了楼。我对先生说:‘我为您沏好茶了。’他就象您见过的那样,微笑着对我说:‘谢谢,阿德里安!’谁知这竟成了他最后一次微笑!他立即解下领带,仿佛憋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这儿很暖和。’说罢,他朝抹手椅上一坐。我告诉他:‘我的好朋友,有您一封信,在这儿。’他取过信,看了封面上的字体失声叫道:‘哈!我的上帝,难道她自由啦!’接着,他的头朝后一仰,两手颤开了;后来,他将灯拿到桌上,拆开了信皮。他在读信时发出一声惊呼,那声音十分吓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见他脸色转红,并且哭了。突然,他头朝前跌倒在地。我将他扶起,发现他脸色已经发紫。‘我要死了,’他口齿不清地说,同时挣扎着直起身来。‘放血,给我放血!’他抓住我的手大声说。‘阿德里安,快把这信烧了!’他将信交给我,我就将它丢进炉膛。我呼唤雅柯特和尼科尔,但只有尼科尔听到我的叫唤。他上了楼,帮我将贝纳西先生放在我的小床上。这时,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们这位好朋友!丛那时起,虽然他眼睛大睁,可他什么也看不见。尼科尔骑着马,去请外科医生博迪耶先生时,在镇上告了急。于是,不消片刻,全镇的人都起来了。让维埃先生,杜孚先生,还有您认识的其他人率先赶来。贝纳西先生已经象死了似的,他已经没救了。博迪耶先生炙他的脚掌,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他痛风病发作,并发脑溢血。亲爱的爸爸,我之所以写得这样详尽,是因为我知道您多么爱贝纳西先生。至于我,我也十分伤心,我难过极了。我可以对您这样说:除了您以外,他是我最爱戴的人了。每天晚上,我和这位善良的先生聊天时,我受益于先生的,比在学校里学到的全部知识还要多。

  “到了第二天早上,先生去世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后,那情景简直难以置信。院子里,花园里,全都挤满了人。到处是哭声,处处是哀号;总之,没有人再去干活了,人们互相叙述,贝纳西先生最后一次和他说了些什么;有人叙述先生为他所做的好事,连心肠最硬的人也在为别人说话;人群越聚越多,人人都想见他一面。悲痛的消息很快传开去,本区的居民,甚至邻近地区的人都想到了一块:方圆十法里之内的男男女女,姑娘和男孩,都汇集到镇上。送葬的队伍组成了,四位最早来本镇定居的乡亲抬着灵柩向教堂走去。一路上,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在贝纳西先生的住宅积教堂之间聚集了将近五千人,其中大多数人象迎候教堂的圣列,跪在地上。教堂容纳不下所有的人。追悼仪式一开始,尽管人们泪水难止,里里外外却鸦雀无声,安静得在大街尽头也听得见铃声和悼歌。可是,当遗体运往先生为镇上建造的新公墓时——这可怜的人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在此入土的人——,哀号声猛然升起。让维埃先生哭着为他祈祷,在场的人一个个热泪盈眶。遗体下葬了,直到晚上,人群才渐渐散去。人们回家时,在他们居住的地方洒满了眼泪和悲伤。第二天一早,龚德兰、高格拉、比蒂菲、乡村警察,还有其他许多人,开始在先生长眠的地方堆起一个象金字塔一样的坟头,这坟头高二十尺,上面还要植上草皮。对此,人人都出了一把力。好爸爸,以上就是三天来这里发生的事。贝纳西先生的遗嘱就摊放在他的书桌里,是杜孚先生首先找到的。我们的好朋友对他财产的使用更增加了——如果可能的话——人们对他的热爱,和对他的死的惋惜。现在,亲爱的爸爸,我请比蒂菲送上这封信,请您将回信交他带回,我等着您的指示,然后决定我的去向。您来接我呢,还是我去格勒诺布尔和您会合?告诉我,您希望我怎么做,儿谨候严命。

  “再见,爸爸,专此敬请福安。

  儿阿德里安·热奈斯塔敬上。”

  “走!得走一趟,”军人大声说。

  他吩咐备马,然后上了路。这是七月的一个早晨,天空灰蒙蒙的,风不大,因而吹不散笼罩在瘦骨嶙峋的树木和潮湿屋宇上使之面目全非的晨雾。寂静显得暗淡无光,因为有时候寂静也有鲜明的色彩。晴朗的日子里,最微弱的声音也带着欢乐;阴天里,大自然就不再是寂静,而是死气沉沉了。雾一挂在树上,就凝成水珠,眼泪似地慢慢落在树叶上。空气里万籁俱寂。热奈斯塔中校由于朋友的死和对这位朋友的深深惋惜而内心沉痛,如此凄凉的自然景色越发使他触景生情。他不由自主地将春光明媚的晴空,将他初次来访时所见的那样愉悦的山谷,同这片愁容满面的铅灰色天空以及失去苍翠外衣的山峦作了对比。这些山尚未盖上白雪,否则倒也别有一种风姿。对于朝着坟墓走去的人来说,光秃的大地是令人伤心的景色;在他眼中,这座坟墓简直无处不在。稀疏的黑杉点缀着山头,在使军官揪心的种种惨景中掺杂了另一些惨景。所以,每当他朝山谷里极目遥望时,总禁不住联想到笼罩在这个山区的灾难,联想到一个伟大的死留下的空白。

  不久,热奈斯塔走到他初次来访时要牛奶喝的地方。茅屋里住着济贫院的一群孩子;他一见屋顶的炊烟,便特别想到贝纳西乐善好施的精神,决定进去以他的名义,给那可怜的妇女施舍。他将坐骑拴在树上,未敲门便推开柴扉。

  “早上好,大嫂,”他在炉灶边发现了老妇人,妇人周围蹲着那群孩子,“还认识我吗?”

  “喔!认识,亲爱的先生,您是在美丽的春天来我家的。您还给过我两个埃居哩。”

  “拿着,大嫂,这点钱送给你和孩子们!”

  “好心的先生,谢谢您。愿上帝赐福于您!”

  “别谢我,这钱是可怜的贝纳西大爷给你的。”

  老妇人抬起头来,看了看热奈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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