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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们差不多是战友,”热奈斯塔说,“我也参加过同样的战役。要顶得住那么多不同气候的变化,非得有一副钢筋铁骨。经历了意大利、埃及、德国、葡萄牙和俄国战役之后还健康活着的人,好上帝肯定给了他们某种专利。”

  “所以您看到的将是一个敦实的人。”贝纳西接口说。“大溃退,您是知道的,无需跟您说。我说的这个人是在别列津纳河①上架桥的工兵之一。给大军渡河架桥,有他一份功劳。为了安装桥的支架,他曾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据龚德兰说,指挥架桥兵的埃布莱将军②只能找到四十二个足够勇敢的士兵从事这项工程。将军还亲自下到水里,鼓励他们,安慰他们,允诺给每人一千法郎养老金和一枚荣誉十字勋章。第一个下到别列津纳河里的士兵被大冰块割去了一条腿,人也随之被冲走。架桥之难,从结果来看,您会了解得更清楚:四十二个架桥勇士,今天只剩下龚德兰一个人了。其中三十九人在别列津纳河里送了命,另外两人惨死在波兰的医院里。③这位可怜的士兵在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复辟之后才从维尔纳④回来。埃布莱将军已经去世。龚德兰每谈起他总是泪汪汪的。这位造桥兵已经变成了聋子,残废,既不认字也不会写字,再也找不到支持和保护他的人了。他靠行乞来到巴黎,在陆军部的各个科室间奔走活动,以便获得一般的退休金,而不是一千法郎的年金和荣誉十字勋章。他服役二十二年,参加了无数次战役,有权享受退休金。可是,他既没拿到欠发的薪饷,也没拿到路费,更没拿到抚恤金。经过一年毫无结果的奔走之后,——这期间,他向所有被他救过命的人乞求过帮助——他回到了这里,心里很痛苦,但还是认了命。这位无名英雄现在以十个苏一图瓦兹⑤的价格给人家挖沟渠。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已习惯了在沼泽里干活,他干的活,没有一个工人肯干。清除水塘里的污泥,在积水的收草地里挖排水沟,他一天可挣三个法郎左右。他由于两耳重听,神色很忧郁。他天生不大爱说话,但心地极好。我们是好朋友。每逢奥斯特利茨战役⑥纪念日、皇帝登基纪念日,滑铁卢战败纪念日,我都请他共进晚餐。在吃餐后果点的时候,我送他一个拿破仑金币,作为他每个季度的酒资。而且全区的人同我一样,都很尊敬他,巴不得养着他呢。他做工是出于自尊。无论他走进哪家,人人都象我一样尊敬他,并请他吃饭。我那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币,只是作为皇帝的肖像送给他,他才没有拒绝。对他的不公正待遇使他深感痛苦。没有给他荣誉十字勋章较之没有给他年金更使他感到懊丧。惟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安慰。桥架好之后,埃布莱将军把造桥勇士们介绍给皇帝时,拿破仑拥抱了我们可怜的龚德兰。没有皇帝的这次拥抱,他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他只是凭了这回忆,凭了拿破仑会东山再起的希望才活着。他无论怎样也不肯相信拿破仑已经去世,而且坚持认为皇帝被俘是因为英国人捣了鬼。我相信,他会找个最微不足道的借口,把来旅游的最优秀的英国市政官员杀掉。”

  ①别列津纳河位于苏联白俄罗斯加盟共和国境内。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六至二十九日,拿破仑军队从莫斯科撤退,在此架桥强渡,牺牲惨重。

  ②冉·巴蒂斯塔·埃布莱伯爵(1758—1812),拿破仑手下的名将之一。拿破仑率军从俄国撤退时,他负责指挥工兵在别列津纳河上架桥,挽救了法军残部。

  ③据考,参加造桥的士兵实际生还的有两个人,一位叫皮埃尔·拉居特,一位叫尼科拉·加缪,分别活到六十八岁和八十岁。

  ④维尔纳或维尔诺,即今苏联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

  ⑤图瓦兹,法国古长度单位,一图瓦兹相当于1.949米。

  ⑥奥斯特利茨,奥地利摩拉维亚的一个小城(现捷克的斯拉夫科夫)。一八〇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此大败奥俄联军,因这三支军队分别由三国帝王统率,故世称“三王决战”。

  “走!走!”热奈斯塔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医生讲话,这时缓过神来,大声说道。“快走!我要见见这个人。”

  于是,两位骑士策马奔跑起来。

  “另一位回乡的士兵,”贝纳西继续说道,“也是一位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过的铁人。他跟所有法国士兵一样,经历过枪林弹雨,经历过失败和胜利。他受过很多苦,可始终是个普通士兵。他性格开朗,狂热崇拜拿破仑。拿破仑在瓦卢蒂纳①战场上曾给他颁发过荣誉十字勋章。他是个真正的多菲内人,总是注意事事手续齐备,所以他得到了养老金和荣誉勋章获得者的待遇。他是陆军士兵,名叫高格拉,一八一二年被编入禁卫军。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好象是龚德兰的女佣人。他们俩一同寄居在一个小商贩的寡妇家里。他们把钱交给她,她管他们住,管他们吃,管他们穿,象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他们。高格拉是这里邮局的跑腿②。凭此身分,他成了本地的新闻媒介。而传播新闻的习惯又使他成了晚上聊天的能手,名副其实的故事家。所以龚德兰把他看做才子,看做机灵鬼。当高格拉谈起拿破仑时,造桥兵似乎只凭他嘴唇的活动便能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如果今天晚上他们来参加在我的一间谷仓里举行的晚会,如果我们能看见他们而不被他们看见,我将让您看到这个场面。我们这就到沟渠边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朋友造桥兵。”

  ①瓦卢蒂纳,俄国城市名,拿破仑手下名将奈伊元帅(1769—1815)曾于一八一二年八月十九日在该地同俄国人作战。

  ②当时对法国乡村步行送信的乡邮员的别称。

  医生和骑兵少校仔细瞅了瞅周围。他们看见在一堆黑泥旁边只有锹、镐、小车和龚德兰的军上衣,而在各条多石、淌水的小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这些小道好似一个个不规则的陷坑,几乎都覆盖着矮小的灌木。

  “他离这儿不会很远。喂!龚德兰!”贝纳西大声呼唤。

  这时,热奈斯塔发现一个土堆的枝叶丛中冒出烟斗的青烟,便指给医生看。医生又叫了一遍,老造桥兵立即伸出头来,认出了区长,于是便从一条小径走了下来。

  “哎,老朋友,”贝纳西用手掌合成个话筒,大声对他说。

  “这儿有个战友,有个埃及人①想见见你。”

  ①这是通常给予那些跟随拿破仑到过埃及的士兵们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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