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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所有的感情中,只有爱情既不喜欢过去,也不喜欢未来。诚然,她的思想有时从她的话中流露出来,然而她也说了一些几乎毫无意义的话,这些却居然象是爱的许诺,在她情人的心里回响。在这场刚刚发生的爱情的两位旁观者看来,她迈出了令人担心的一步。弗朗西娜了解玛丽,而那位夫人同样了解这年轻人,凭着过去的经验,她们静静地等待着可怕的结局。果然,用不了多久,她们就目睹了这场戏的尾声,玛丽曾经很忧郁地称这场戏是悲剧,尽管也许她并不真正自觉。

  这四个旅客出马延市,走了大约一里路,就听到马蹄声,一个男人正朝他们纵马飞驰而来。他跑到马车旁,俯身向车中寻找德·韦纳伊小姐,小姐认出是科朗坦;这个阴险的家伙放肆地向德·韦纳伊小姐打了一个会意的手势,亲蜜中含着侮辱。在做了这个无聊的、令她寒心的动作之后,他便扬长而去。这情景叫流亡贵族感到很不愉快,当然也没有逃过他那位所谓母亲的眼睛。但是,玛丽却轻轻偎着她,仿佛在这世界上她已经无处藏身,只有借着一道目光,躲到他的心里。情人的这个动作似乎无意识地表露了深沉的爱情,年轻人感到很激动,他品尝着心里甜蜜蜜的滋味,额头上的阴云散去了。什么眉目传情,什么搔首做态,因为一阵无名的恐惧全都收起,爱情一时间便无遮无盖地表现出来。他们两人默默不语,仿佛是为了延长这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刻。不幸的是,在他们两人中间有杜·加夫人,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就象一个请客吃饭的吝啬鬼,精确计算,锱铢必较。两个情人沉浸在幸福中,糊里糊涂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这时马车已经到达埃尔内河谷中的地段,这一带是那三个洼地中的第一个,就是发生作为本故事序曲的那些事件的三个洼地。就在这时,弗朗西娜发现,在树丛和田地周围的金雀花中间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象影子似地晃来晃去,她赶紧指给车里的人看。

  当马车行驶到这些黑影附近时,爆发出一片枪声,子弹呼啸着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几个旅客明白,出现这样的情况,说明一切早有安排。卫队陷入了埋伏。

  密集的枪声一响,麦尔勒上尉立刻为自己听从了德·韦纳伊小姐的错误主张而叫苦不迭,小姐认为走夜路,时间又短,不会有危险,只让他带了六十个士兵。按照吉拉尔的命令,上尉把这支小部队分为两组,分别守住道路的两侧,他们两个军官飞快地跑过长着金雀花和荆豆的田野,想在弄清伏击者有多少人之前先还手。蓝军开始向左右两边浓密的灌木丛中射击,表现出十分鲁莽的无畏精神,对舒昂党人的伏击,他们报以射向金雀花丛的持续火力,敌人的子弹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德·韦纳伊小姐听到枪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跃出马车,向后奔去,逃出火力的范围。但是,胆怯使她羞愧,向情人显耀自己的那种感情给了她力量,于是她站定脚步,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的情况。

  流亡贵族追上来,抓住她的手,把她搂在胸前。

  “刚才我好害怕,”她微微一笑,说,“不过现在……”

  这时,她的女仆吓坏了,对她高喊:“玛丽,小心!”弗朗西娜刚想跃出车外,却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这只沉重的大手吓得她发出一声尖叫,她一回头,正看见土行者的脸,便不再出声。

  “您这一害怕,”年轻人对德·韦纳伊小姐说,“倒使我发现了您心中最美妙的秘密。多谢弗朗西娜,我现在知道您有玛丽这个美丽的名字。玛丽①,过去每当我心中感到忧虑时就呼唤着这个名字!玛丽,从现在起我将在欢乐中呼唤这个名字,顾不上把宗教和爱情合在一起有渎神圣了。不过,祈祷和爱同时进行算不算一桩罪过?”

  ①这里玛丽指圣母马利亚,故下文说合宗教与爱情于一体。

  说罢,他们互相紧紧地握住手,默默地互相看着,他们的感情太冲动了,使他们失去了表达感情的力量和能力。

  “这仗不是冲着你们几个人打的!”土行者粗声粗气地说,嘶哑的喉音中带上了一种阴森的、骂人的味道,每个字都吐得很重,叫天真的农村姑娘听了心里直发憷。

  这可怜的姑娘头一次在土行者的眼睛里看见凶恶的光。

  他的脸色大概只有苍白的月光才与之协调。野蛮的布列塔尼人一手抓住帽子,一手抓住沉甸甸的马枪,弯腰弓背,蜷缩得好似一个侏儒,周围一片如水的白光,把他的身体映得奇形怪状,不象真人,倒象神话中的人物。他倏忽而至,劈头一句责骂,确实象幽灵一般迅疾。他猛地转向杜·加夫人,两人很快地说了几句话,弗朗西娜已经把下布列塔尼语遗忘殆尽,所以一句也没听懂。看起来,杜·加夫人给土行者下了好几道命令。他们简短的谈话结束时,杜·加夫人把手狠狠地一挥,土行者顺着手势看见了那对情侣。在执行命令之前,他朝弗朗西娜看了一眼,似乎很替她担忧,他真想和她说几句话;但是布列塔尼姑娘知道,她的情人必须保持沉默。他粗糙的棕色脸庞上皱起褶子,双眉紧紧拧在一起。莫非他又想抗命,不杀德·韦纳伊小姐?看到这张可怕的面孔,杜·加夫人可能更觉得他叫人恶心,但是,他瞅着弗朗西娜时的目光却透着几分温柔,姑娘见了,认为自己还能够叫这刚强的蛮子折服于她这个女人的意志,她希望除了上帝,还有她能够驾驭这颗剽悍的心。

  玛丽温柔的谈话被杜·加夫人打断了,她大喊大叫地跑来把她拉走,好象怕她遭到不幸,其实,杜·加夫人只是想让她认识的一位阿朗松王党委员会委员同那位流亡贵族自由地说几句话。

  “您要当心在三摩尔人旅店遇见的那姑娘。”

  德·瓦卢瓦骑士胯下是一匹布列塔尼小马,他在年轻人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消失在他刚刚打里面出来的金雀花丛中。这时,噼噼啪啪的枪声打得异常激烈,可是双方却一直没有正面交手。

  “副队长,这怕是虚晃一枪,实际上是想到车子里劫人绑票吧?”开心钥匙说。

  “他们葫芦里卖的药被你猜中了,要不然就是我见了鬼。”

  吉拉尔一边说,一边已经奔上了大路。

  这时,舒昂党的枪声稀落了,因为他们这次袭击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骑士把消息转达给他们的首领。麦尔勒看见舒昂党三三两两向树丛后退却,觉得跟踪追击是无谓的冒险,还是收兵为妙。吉拉尔发出两三声口令,卫队在路上重新列队,他看人员没有伤亡,就命令队伍继续前进。上尉见那贵族好象遭了雷击似的一动也不动,便把手伸给德·韦纳伊小姐扶她上车。巴黎小姐感到愕然,她没有理睬共和国军人的殷勤,自己上了车。她回头望去,见她的情人仍旧僵立在那里,那个骑士鬼鬼祟祟的一句话就叫她的情人改变了态度,这使她大为惊奇。年轻的流亡者慢慢地走回来,他的态度流露出一种很深的厌恶。

  “我不幸而言中了吧?”杜·加夫人陪年轻人上车时凑近他的耳朵说,“我们落入了这个女人的手,人家肯定已经拿您的脑袋同她做了交易;不过,既然她如此愚蠢,不去干她的勾当,却同您眉来眼去,那么您行事也别犯孩子气,还是装出爱她的样子,一直到我们到达拉维弗蒂埃,等到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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