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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这青年贵族讲话时,德·韦纳伊小姐用锐利的眼光审视着他。她仔细地从这番话里寻找破绽,但是,她这个人很轻信,又很自信,因此她的脸孔渐渐显得平静了,她高叫:“先生,您现在对我说的话千真万确吗?”

  “千真万确。”年轻人重复说,看来在同女人的关系中,他不大讲礼义廉耻。

  德·韦纳伊小姐深深舒了一口气,好象一个垂死的人又缓过气来。

  “啊!”她高叫,“我太幸福了。”

  “这么说,您很恨我那可怜的蒙托朗。”

  “不,”她说,“我的意思您不会明白的。原来我是不愿意让您陷入险境,现在我要全力保护他,以防意外,因为他是您的朋友。”

  “谁对您说蒙托朗处境危险?”

  “哼!先生,即使我不是从巴黎来——他的行动已经把巴黎闹得满城风雨,阿朗松的指挥官也已经讲得够清楚的了,我想。”

  “那我倒要请教,您有什么办法叫他万无一失呢?”

  “如果我不愿意回答呢?”她的神气很高傲,女人都善于在这样的神气下掩盖激动的心情。“您凭什么权利想知道我的秘密?”

  “凭一个爱你的人拥有的权利。”

  “您已经爱上我了?……”她说,“不,您并不爱我,您不过把我当作逢场作戏的玩物,如此而已。我不是立刻就把你看透了吗?一个稍有上流社会生活经验的人,根据时下的风气,听到一个综合理工学院的学生说话斟词酌句,象您那样笨拙地用共和党的外表掩饰大贵族的做派,那他或许会信以为真;但是,您的头发上还留着发粉,您身上散发出贵族的香气,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一闻就能闻出来。所以,我担心我那个监护人——他的嗅觉象女人一样灵敏——认出您来,就赶紧把他打发走了。真正从理工学院毕业的共和国军官不会把和我呆在一起当作运气,也不会把我当做标致的阴谋家。德·博旺先生,请您耐着性子,听我对您讲一讲女人对这个问题的粗浅看法。莫非您真就童心未泯,竟不知道在我们女人中间,最难制服的是那种明码标价而又厌倦享乐的角色。这种女人据说要对方拿出万般的好处,却又只是任着自己的性子;想讨这样的女人欢喜,在男人那是最大的痴心。且把这类女人撇开不谈,而您为了讨好我,一准把我也归入这类女人,因为据说她们都是有姿色的;您理应懂得,一个高贵、美丽、聪明(这些优点是您的恩赐)的年轻女子是不会出卖自己的,要想得到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爱她。您要明白我的话!如若她爱您,如若她愿意为您去赴汤蹈火,那么她也必须以您的高尚来证实她没有看错人。对不起,我竟这样长篇大论,这在我们女人是罕见的,但是,关系到您的名誉,也关系到……我的,”她施了一礼,“我觉得,对于女人的尊严,我们最好不要有误解,对德·韦纳伊小姐,不管她是仙女还是魔鬼,是姑娘还是妇女,您也莫以为无聊的打情骂俏就能叫她上当。”

  “小姐,”侯爵虽然竭力掩饰,但心里还是万分惊讶,他立刻恢复了上流人士的模样,“务请相信我是把您当作一位高贵的女人来相待的,您心地善良,情操高尚,或者……把您当作一位好姑娘,这悉听尊便!”

  “我并不要求您如此屈尊,先生。”她笑着说,“请您让我隐匿姓名。何况,我的面具戴得比您好,所以我乐意留着它,即使仅仅是为了知道在我面前大谈其爱情的人是否真心……所以,别跟我犯轻薄相。先生,请听好,”她用力抓住他的胳膊,“如果您能够证实您真心实意地爱我,那么任何人的力量也别想把我们分开。我的愿望是和一个伟大的男人共同生活,我嫁的是他的雄心壮志,是他优秀的思想。高尚的灵魂不会朝三暮四,因为他们自有坚韧不拔的力量;这样,我就能够终生受用爱情,终生幸福美满;而我自己呢,我怎么会不随时准备把我的身体当作台阶,让我所爱的男人青云直上,准备为他牺牲自己,对他百依百顺,一辈子爱他,即使在他不再爱我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敢于对其他任何人吐露我的心愿,流露在我周身上下沸腾着的冲动的激情,不过,对于您,我可以略表心迹,因为一旦您脱离危险,我们就可以各奔前程了。”

  “各奔前程?……胡说!”这坚强的女人讲话的语气使他象触电似地全身一震,看来这女人心里正在和某种强大的观念搏斗。

  “您能自由行动么?”她向他投去一道高傲的目光,刺得他好象变小了。

  “噢!要讲自由……没有问题,除非说到判处死刑。”

  她用充满苦涩感情的声音对他说:“如果这一切不是梦,您的生活将会多美好!……但是,疯话我可以讲,疯事我们不能做。每当我想到您要变成怎样一个人才能理解我的真实价值时,我就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可是我却什么也不怀疑,只要您愿意做我的……”

  “别说了!”听到这句语气中包含着真实感情的话,她高声说,“待在外面对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了,回去看看咱们那两位女士吧。”

  邮车不一会儿就赶了上来,他们两人在车里坐下,在最深沉的寂静中走了好几里路。虽然两个人都思绪万千,但是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却不再躲闪了。两人似乎出于相同的需要互相观察,互相隐瞒重要的秘密,但是,打他们谈话以后,有一种已上升为激情的共同愿望使他们感觉到互相被对方吸引;他们都从对方身上发现了一些品质,在他们眼里,他们从他们的冲突和结合中发现的欢乐,由于这些品质而越发诱人了。他们都卷入了冒险生涯,他们的精神也许因此也都进入了这样一种独特的境界,凡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或因厌倦,或因藐视命运,都把严肃的思考抛在一边,他们干事业是随机遇的播弄,其所以如此,恰恰是因为他们的事业没有任何前途,而他们又想看看必然的结局究竟如何。精神世界不是和物质世界一样,有它的暗谷,也有它的深渊?强者乐于身临其境,拿生命冒险,这就好比赌棍乐于拿财产押宝一样。那年轻贵族和德·韦纳伊小姐产生的想法差不多如此,虽说是不谋而合,不过终究是刚才那场谈话的结果,他们因此而突然迈出了一大步,因为,在他们感觉的共鸣之后产生了心灵的共鸣。然而,他们越是感到彼此不可避免地互相吸引,他们就越是津津有味地互相研究,即使这研究不过是为了借无意识的算计替未来的欢乐添砖加瓦。年轻人对这古怪姑娘思想之深邃感到惊奇,他首先不明白她如此年轻天真,何以竟有如此渊博的知识。他于是觉得玛丽的言谈举止之所以力求纯真,是因为她强烈地希望表现出纯真的外表。他怀疑她是在装腔作势,他指责自己只顾寻欢作乐。他再看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感到她不过是一个高明的演员:他这样想是有道理的。

  德·韦纳伊小姐和所有上流社会的女人一样,心里越是激动,外表就越是温良,她极自然地摆出娴淑稳重的样子,一般妇女都善于这样来遮掩过分强烈的欲望。她们都想以处女之身投入爱情;倘若她们已经失身,那么假装纯洁也是她们对爱情的一种奉献。这些念头在年轻贵族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使他感到一阵快意。对他们两人来说,相互观察是爱情的深化,年轻贵族很快就进入了爱情的这样一个阶段,凡进入这个阶段的男人,都能从情人的缺陷中找到发展爱情的理由。德·韦纳伊小姐沉思的时间比这位流亡贵族要长,也许,她的想象力使她跨越了更广阔的未来空间。年轻人依循的感情是他身为男人在生活中体验到的万般感情的一种,而那姑娘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一生,兴致勃勃地加以美化,充实以幸福和伟大、崇高的情感。玛丽在精神上感到幸福,怡然自得于幻梦与现实、明朝与今夕之中,努力回过头来在这颗年轻的心上更牢固地树立自己的权威,她这样做,和天下的女人一样,完全出于本能。当她暗暗打定主意以身相许之后,她就想,无妨这么说吧,仔细地检查自己;她真希望能够把昔日的行为、言谈、目光统统收回,使它们与一个享受到爱情的女人的尊严相吻合。因此,当她想到刚才的谈话,想到自己在谈话中表现得咄咄逼人时,她的眼光就不时流露出恐慌的神情。但是,她瞅着这张刚毅的面孔,暗忖如此坚强的人一定是豁达大度的,看到自己的情人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被判了死刑还提着脑袋来和共和国厮杀,她暗自庆幸自己和许多妇女相比算是交了好运。她一想到这个优美的灵魂为她独自所有,万事万物便立时焕然一新。五小时前她板起面孔,拿腔做调地奚落这位贵族的彼时彼刻和她一道眼光就能叫他魂不守舍的此时此刻之间,真有天壤之别。欢畅的笑声,说说笑笑的调情隐藏了巨大的热情,这热情与灾祸一样,开头总是喜气洋洋的。在德·韦纳伊小姐目前的心境中,外界生活对她而言。带上了幻影的情调。邮车跨村进谷,翻山越岭,然而竟没有一幅图景留在她的记忆中。她到达马延市,卫队换了士兵,麦尔勒问她话,她答话,车子横贯街市,又走上大路,然而,人物面容、房屋街道、山川景物,这一切都仿佛梦中朦胧的影子一样消失了。夜色降临。玛丽走在通向富热尔的大道上,繁星满天,淡淡的光包围住她,然而她竟全然没有意识到天空已经变了模样,她也不知道马延市在何处,富热尔市在何处,她自己往何处去。叫她对这个她自己中意而且自认对方也中意她的男人哪怕只分心片刻,也比登天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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