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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玛丽·德·韦纳伊听到指挥官讲出王党将军的名姓,她的举止忽然有些失措,一时木呆呆的,这情况只有弗朗西娜感觉到了,也只有她才觉察出这年轻女子脸上不易发现的微小变化。指挥官是彻底输了,他拾起断剑的残片,望望德·韦纳伊小姐,适才小姐那番热情的言词,算是摸到了打动他心灵的秘诀,他对小姐说:“至于您,小姐,我不会收回我的话,明天,我这把断军刀将交到波拿巴手里,除非……”

  “嗐!波拿巴,您的共和国、舒昂党、国王,还有什么勒·加尔,我才不管这些呢!”她高声叫起来,难以克制不得体的脾气发作。

  从未有过的怪念头,或者是爱情,使她的脸上神采飞扬,看得出来,这姑娘一旦在世界上找到了一位意中人,世界对于她就化为乌有了。但是,她猛然间发现自己象一个大明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便立刻勉强恢复了平静。指挥官呼地站起来。德·韦纳伊小姐心里七上八下,惶恐不安,她跟在指挥官后面,在廊下把他叫住,语气庄严地问道:“您有真凭实证怀疑这小伙子是勒·加尔吗?”

  “见他妈的鬼,小姐,是陪您的那位军官跑来对我说,邮差和邮车上的客人都被舒昂党害了,这我早就知道;我不知道的,是被害的旅客的名字,他告诉我,他们叫杜·加-圣西尔!”

  “啊!既然有科朗坦搅在里面,那就不足为怪了。”她大声说,做了一个厌恶的动作。

  指挥官走远了,他不敢再看德·韦纳伊小姐,她那害人的姿色已经把指挥官的心搅得乱哄哄的。

  “我要是再多待上两分钟,弄不好就会傻乎乎地又拿起剑来护送她。”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想。

  杜·加夫人看那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瞅着德·韦纳伊小姐走出去的那扇门,就凑近他的耳朵说:“老调重弹!您总是坏在女人手里。一个布娃娃就搞得您神魂颠倒。您干什么同意叫她和我们一起吃饭。一个女人随便和素不相识的人吃饭,又有蓝军护卫,把一封信情书似地掖在胸口,就凭这封信叫蓝军放下了武器,这会是德·韦纳伊小姐?她是富歇派来的荡妇,目的是要抓您,她那封信肯定是让她用军队来对付您的。”

  “哼哼!夫人,”年轻人回答,尖酸的语调刺透了夫人的心,气得她脸都青了,“她见义勇为的举动已经叫您的假设不攻自破。请别忘了,我们在一起全是为了圣上的利益。夏雷特①饮恨九泉之后,世界对于你竟会不是一片空虚?你活着竟不再是为他报仇雪恨?”

  ①夏雷特(1763—1796),旺代叛匪头目之一,在南特被处以极刑。

  夫人站在那里出神,好比一个人站在岸边,呆呆地望着自己满船的财宝沉入水底,财产的毁灭使他对财产的依恋更加强烈。德·韦纳伊小姐回到屋里,年轻水手与她相视而笑,目光中都含着温柔的嘲讽。虽然前程未卜,虽然他们相聚的时间十分短暂,然而惟其如此,希望的征兆才更加叫人生出满腔柔情。他们的目光尽管一闪即逝,却没能逃过杜·加夫人敏锐的眼睛,她懂得这道目光的含意:顷刻间,她的双眉微微锁起,脸上禁不住流露出醋意。弗朗西娜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她看见她双目放光,双颐泛红;她觉得这女人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变化,她仿佛看见有恶鬼的影子从她脸上闪过;然而这种表情转眼间就消失了,比闪电还迅疾,比死亡还突然,杜·加夫人又摆出轻松快活的神气,她如此镇定自若,叫弗朗西娜以为自己在做梦。不过,弗朗西娜还是发现,这女人性格之暴烈至少不亚于德·韦纳伊小姐,想到这两个性格刚强的人在一起,免不了要有恶斗,她不寒而栗,而当她看见德·韦纳伊小姐朝年轻的军官走去,向他送去一道醉人的秋波,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用一个又风流又十分诡诈的手势带他走到窗前的时候,她禁不住全身都在颤抖了。

  “现在,向我说实话,”德·韦纳伊小姐一边说,一边竭力想从他眼睛看出什么,“您并不是杜·加-圣西尔公民。”

  “不对,小姐。”

  “杜·加和他母亲前天已经被杀了。”

  “我很遗憾。”他笑着说,“即便如此,您对我还是恩重如山,我将永远铭记在心,而且我很愿意有机会向您证明我的感激之情。”

  “我认为我救了一个流亡贵族,但我更喜欢你是共和党。”

  这两句话从她唇边吐出,好象用了极大的勇气,说罢,她面露窘色;她的眼睛好象红了,她的神态中不再有其他东西,只有感情天真烂漫的流露。她慢慢松开军官的手,倒不是因为抓住他的手心里害羞,而是因为有一种沉甸甸的思想压上了心头,那军官被她弄得沉醉在希望之中。突然间,她似乎对这样放纵自己感到气恼,尽管旅途中彼此萍水相逢,无拘无束大概也是允许的,于是她又恢复了一贯的态度,朝两位旅伴鞠了一躬,带着弗朗西娜离开了。回到房间,弗朗西娜叉起手指,转动手臂使手心朝外,仔细地瞧着女主人,说道:

  “啊!玛丽,这么一会儿功夫发生了多少事!这种事情只有您能行!”

  德·韦纳伊小姐跳上前搂住她的脖子。

  “啊!这就是生活,我简直好象飞上了天!”

  “也许是下了地狱。”弗朗西娜顶了她一句。

  “管他呢!那就下地狱吧!”德·韦纳伊小姐兴奋地说,“来,伸过手来。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快。我身上发热。现在,整个世界又算什么!不知有多少回,我在梦里看见了他!啊!他的脸有多英俊;他的眼睛有多明亮!”

  “他会爱您吗?”天真纯朴的农村姑娘问,她的声音低沉了,脸上现出忧伤。

  “你想知道吗?”德·韦纳伊小姐回答。“这么说吧,弗朗西娜,”她又说,对弗朗西娜显出半正经半戏谑的态度,“他若不爱我可就要求太高了。”

  “那倒不错,问题是他会永远爱你吗?”弗朗西娜微笑着说。

  她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好象都呆住了,弗朗西娜突然愣住是因为不能显示自己太有经验,德·韦纳伊小姐突然愣住是因为平生第一次看见有幸福前程的爱情;她就象把一块石子信手抛进峡谷,然后,为了知道峡谷有多深,趴在崖边听那石子落底的声音。

  “嗐!那就是我的事了,”她说,不觉做了一个绝望赌徒的手势,“我从来不可怜受骗的女人,她们要怪只能怪她们把自己给了人家。男人的心只要给了我,我就能把他牢牢地抓住,不管他是死是活。——但是,”经过短暂的沉寂,她突然惊奇地说,“你哪儿来的这些门道,弗朗西娜?……”

  “小姐,”农家姑娘急忙回答,“我听见廊上有脚步声。”

  “噢!”她听了听说,“不是他!——好哇,”她又说,“你就这样答我的话!我会知道的,你就是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

  弗朗西娜说的不错。门上敲了三下,主仆二人的谈话中断了。听到德·韦纳伊小姐说请进,麦尔勒上尉立刻走进来。

  上尉向德·韦纳伊小姐敬了一个军礼,同时大胆觑了她一眼,小姐光艳的姿容照得他眼花缭乱,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说了这么一句:“小姐,我听候您的吩咐!”

  “你们联队长辞职了,看来是由您来当我的保护人。你们部队是叫联队吧?”

  “我的上司是吉拉尔副队长,是他派我来的。”

  “你们的指挥官有点怕我吧?”

  “恕我直言,小姐,于洛并不怕您;不过,女人,您知道,不合他的口味;看到他的上级竟是妇道人家,他心里不舒坦。”

  “但是,”德·韦纳伊小姐说,“服从上级是他的责任!我喜欢的是服从,我有言在先,我不允许违抗我的命令。”

  “违抗您的命令大概不容易。”麦尔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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