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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不一会儿,门开了,年轻的水兵挽着德·韦纳伊小姐的手走进来,他姿势十分优雅地把小姐带到桌旁坐下。刚才这段时间并没有白白流逝,弗朗西娜帮着德·韦纳伊小姐穿戴起来,虽然是一身旅行装,但比起舞会上珠光宝气的服饰,或许倒更加诱人。这套简朴的装束有一种魅力,得之于天生丽质无需浓妆的女人善于把服饰当作陪衬和点缀的本领。她穿着一条精工裁制的绿色长裙,配有胸饰的斯宾塞式上衣带着一点对姑娘家不甚相宜的造作勾勒出她的体形,把柔软的腰肢、美丽的胸脯,连同优雅的举止都显示出来了。她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地走进房间,这种笑容在那些启动朱唇便露出如玉的皓齿,现出孩子般水灵灵的酒窝的女人身上显得十分自然。起初她披着斗篷,挡住了年轻水兵的视线,待到脱去了斗篷,她表面上一派天真烂漫、事实上却在用数不清的小伎俩炫耀自己的美色和头部优雅的姿态。她的风度和她的装束相得益彰,使她显得很年轻,杜·加夫人甚至大度地将她的年龄定为二十岁。德·韦纳伊小姐这身俏丽的打扮当然是想卖弄,本可以叫年轻人想入非非的,可是,她却只向他轻轻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正眼瞧他,随后便象闹着玩似地再也不理睬他,这叫他十分尴尬。在局外人看来,她这般矜持不是说明她怀有戒心,或者想卖弄风情,而是说明她抱着自然的或伪装的冷漠态度。这女子善于带着一种天真的表情,这使她显得深奥莫测。她似乎没有一丝一毫征服对方的意图,这些漂亮的小手段似乎都是天生的。年轻水兵的自尊心已经遭到了侵扰。当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时,便很有些愤愤然了。

  德·韦纳伊小姐拉着弗朗西娜的手,用听起来叫人惬意的声音对杜·加夫人说:“夫人,您是否可以允许这位我视若朋友而不是仆人的姑娘同我们一起进餐?在这风风雨雨的年代,忠诚只能用心灵来报答,而且,除了心灵,我们还有什么呢?”

  后面这句话讲的声音很低,杜·加夫人有些拘谨地微微屈膝表示回答,这说明她对与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相遇心中很恼火。她把身体俯向她儿子:“好嘛!风风雨雨的时代,忠诚,夫人,女仆。”她说,“这女子绝不会是德·韦纳伊小姐,一定是富歇派来的。”

  两位女客正准备入席,这对,德·韦纳伊看见了科朗坦。他还在认真地研究这对陌生男女,他的目光叫他们感到很不安。

  “公民,”德·韦纳伊小姐对他说,“你受过很好的教养,不作兴这样寸步不离跟着我吧。共和国把我父母送上了断头台①,不过它并没有大发慈悲送我一个监护人。如果你不经我允许一直跟着我(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是出于一种闻所未闻的侠义心肠,那么我已经决定,不能再让你的慷慨保护给你自己带来不便。我在这里很安全,你不必再管我。”

  ①这句话与后面的故事不一致。

  她轻蔑地瞪了他一眼。科朗坦明白她的意思,他收起使他奸诈的嘴角抿在一起的微笑,朝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女公民,”他说,“我永远以听命于你为荣。一个真正的共和党人竭诚相报的,只有美貌这位女王。”

  德·韦纳伊小姐看他离开房间,眼睛里闪烁出天真的欢乐,她看看弗朗西娜,发出幸福的、会意的微笑,因此,由于满腔醋意而处处小心提防的杜·加夫人觉得可以放弃刚才德·韦纳伊小姐的花容月貌使她产生的怀疑了。

  “她可能真是德·韦纳伊小姐。”她对着儿子的耳朵说。

  “那卫队是怎么回事?”年轻人问,他由于怨愤而变得聪明了。“她是被押送还是被保护?究竟是政府的朋友还是政府的敌人?”

  杜·加夫人眨眨眼,表示她很快就能解开这个谜。不过,科朗坦一走,水兵便似乎不再疑神疑鬼,脸上严肃的表情消失了,眼波频频投向德·韦纳伊小姐,不过流露出的不是萌发了爱慕之心而产生的恭恭敬敬的热情,而是对女人放纵的追求。姑娘因此越发谨慎,只同杜·加夫人亲热地交谈。年轻人独自生闷气,在苦恼与怨忿之中竭力装出同样冷淡的模样。德·韦纳伊小姐对此似乎毫无觉察,她表现得单纯而不腼腆,庄重而不扭捏。几个人虽然同桌共饮,然而貌合神离,因此根本无心心相印的情谊可言,甚至有一种庸俗的拘谨气氛,一种约束,把德·韦纳伊小姐和年轻水兵刚才设想的欢乐冲得干干净净。不过女人相聚,彼此是很善于照顾面子的,她们有很亲密的关系,或者强烈地希望刺激,因此碰到冷场的时候,她们都知道如何打破僵局。于是突然间,两位美女仿佛同时心血来潮,一齐拿席间唯一的男子汉开起无伤大雅的玩笑,两人抢着揶揄他,向他表示关心。这种精神上的一致使两人都活泼起来。在拘束的气氛中,流露一个眼神,脱口说出一句话,原来都有意义,然而现在却都变得无所谓了。

  总之,半小时以后,这两个女人虽然暗地里钩心斗角,表面上却成了世上最知己的朋友。而年轻的水兵呢,他感到自己现在不但恨德·韦纳伊小姐骄矜自持,而且恨她谈笑风生。他憋了满肚子的怨气,甚至很后悔和她平分了自己的午餐。

  “夫人,”德·韦纳伊小姐对杜·加夫人说,“您儿子平日也象现在这样忧郁么?”

  “小姐,”年轻水兵回答,“我正在想,幸福既不能常在,又有何益?我忧郁的秘密正在于我眼前十分快活。”

  “这些话象是作情诗,”德·韦纳伊小姐说,“综合理工学院的味道不足,宫廷情调倒很浓。”

  “他不过表达了一种很自然的思想,小姐。”杜·加夫人说,她想安抚德·韦纳伊小姐自然有其道理。

  “得啦,别愁眉苦脸啦。”德·韦纳伊微笑着对年轻人说,“如果您觉得是幸福的时刻尚且如此忧郁,那么您伤心的时候又该怎样呢?”

  与这微笑相随的是一道挑逗的目光,它破坏了这副天真面孔的和谐一致,给水兵带来了一点希望。不过,女人的天性不是过,就是不及。受这种天性的影响,德·韦纳伊小姐忽而用一道情意绵绵的目光,把年轻人撩得魂不守舍,忽而又用一种冷漠、严肃之中又不失谦卑的态度,把年轻人的逢迎之辞拒之千里之外,这是想掩饰自己真实感情的女人惯用的伎俩。仅仅有一次,他们俩人都似乎看到对方垂下了眼帘,在这一瞬间,他们真实的思想得到了交流。但是,如果说在照亮他们心灵的同时也扰乱了他们心灵的那些思想在这一瞬间得到交流的话,那么在同一瞬间他们又把目光重新掩饰起来。相互间这样一瞥竟然把心思泄露无遗,这使他俩很害臊,竟不敢再看对方。德·韦纳伊小姐对自己没有能骗过这位素昧平生的年轻人感到很恼火,又重新用冷漠的礼节把自己包藏起来,甚至显示出希望午餐赶快结束的不耐烦的神情。

  “小姐,您在监狱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杜·加夫人问。

  “别提了,夫人,我觉得我好象一直没有离开牢房。”

  “您的卫队是来保护您的,小姐,还是来监视您的?对共和国来说您是可贵的还是可疑的?”

  德·韦纳伊小姐本能地懂得,杜·加夫人对她产生了兴趣。这个问题叫她很恼火。

  “夫人,”她回答,“在目前这个时候,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和共和国关系的性质。”

  “您大概叫共和国发抖吧?”年轻人语含讥讽地说。

  “我们何不尊重小姐的秘密?”杜·加夫人说。

  “啊!夫人,一个从生活中只尝到痛苦的年轻女子是没有什么值得刺探的秘密的。”

  “不过,”杜·加夫人回答,她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从中了解她需要知道的东西,“第一执政似乎用心良苦,听说他准备停止执行反对流亡贵族的法令。”

  “确实如此,夫人,”德·韦纳伊小姐说,语气之激烈未免有点过分,“既然这样,我们又何苦叫旺代和布列塔尼起来造反?何苦叫法国狼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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