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舒昂党人 | 上页 下页


  在上文那幕场景的最后,指挥官向吉拉尔说了一句预言式的话,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于洛在沉默中冷静下来,刚才这个老兵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一想到他已经被一场大概食人生番也会望而却步的残酷恐怖的战争所包围,他的额角不禁布上了乌云。他的两个朋友麦尔勒上尉和吉拉尔副队长纳闷上司的脸上为什么有些惊慌,他们觉得这是件新鲜事。他们仔细打量坐在路边啃饼的土行者,但是看不出这个象牲口一样进食的人和勇敢的指挥官心中的不安有什么关系。但是,于洛的脸转眼间又开朗了,他为灾难深重的共和国忧伤,可是同时,能够为共和国作战,他又很兴奋。他很得意地想,他绝不会中舒昂党人的诡计,别看这家伙阴险狡诈,他照样能揭穿他,舒昂党人派这家伙来,倒是看得起他于洛哩。在打定主意之前,他先仔细观察舒昂党人据以发动攻击的地形。只见脚下的路伸进一个隘口。隘口不算深,然而两旁树林茂密,好几条小路在那里汇合。他的两道黑色的浓眉紧锁,声音低沉而激动地对两个朋友说:“我们钻进了一个奇怪的马蜂窝。”

  “您到底担心什么?”吉拉尔问。

  “担心?……”司令官说:“嗯,是担心。我一直担心刚拐过森林没听见喊‘什么人’,就被象只狗似地撂倒了。”

  “得啦!”麦尔勒笑道,“‘什么人’也是骗人的把戏。”

  “我们真有危险?”吉拉尔问,他刚才看到于洛惊慌不安感到诧异,现在又为他立刻镇定下来感到奇怪。

  “嘘!”司令说,“我们落在狼嘴里了,黑得象井底,真得点蜡烛哩。我们占据了这面山坡上的制高点,真是万幸!”他用了一个有力的字眼来形容这个山包,接着说,“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他把两个军官拽到身边,团团围住土行者;加尔人假装感到自己讨人嫌,呼地一下站起来。“别动,你这无赖!”

  于洛喊道,同时推了他一把,加尔人一屁股又跌坐在山坡上。

  从这时候起,于洛不停地打量这个若无其事的布列塔尼人。

  “朋友们,”他压低嗓门对两个军官说,“该告诉你们了,人家已经从那边冲进来了。国民议会里吵得不可开交,接着督政府又来拆我们的台,督政府的巨头,或者说木偶,这样说更有法国味,又失去了一只臂膀。贝纳多特①不干了。”

  “谁接替他?”吉拉尔忙问。

  “米莱-缪罗②,一个旧贵族。他们偏偏在这个时候犹豫不决。英国人的火箭已经射到了海岸,旺代和舒昂党的龟孙子们都动起来了,操纵这群傀儡的人钻了我们失利的空子。”

  “糟糕!”麦尔勒说。

  “我们的军队四面受敌。”于洛的嗓门越压越低,“舒昂党人已经拦截过两次邮件,我能收到给我的急件和最新的命令,全靠贝纳多特离任前派的特快驿车。有朋友写信把失败的情况悄悄告诉了我,真亏了他们。富歇③发现暴君路易十八已经按照在巴黎的内奸的意见,给国内的乱党派来一个首领。有人怀疑巴拉斯①背叛了共和国。总而言之,皮特②和那伙王公已经把一个旧贵族派到这里,此人精力充沛,才智过人,他到这里来是企图联合旺代和舒昂党的力量,把共和国的军队消灭掉。我们的这位同仁已经在莫尔比昂登陆,我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并已转告巴黎那些机灵鬼。此人自称好汉。这些畜生,”他指着土行者说,“都起一些鬼名字,正派的法国人叫这样的名字会感到恶心。这个人已经到了这个地区。这个舒昂党人的出现告诉了我,”他又指指土行者,“这个人就在我们背后。不过,生姜还是老的辣。你们帮我把这群刺儿头赶进笼子,越快越好。这个旧贵族从伦敦到这里来,说是要给我们拍拍帽子上的灰土,我要是象笨鸟一样被他逮住,那真成了三岁的毛孩子了。”

  ①贝纳多特(1763—1844),一七九九年七月二日至九月十四日任督政府国防部长。

  ②米莱-缪罗(1756—1825),曾两次出任督政府国防部长,按小说故事的时间,此时离任的是米莱-缪罗,由杜布瓦-克朗赛接任。

  ③富歇(1759—1820),政客,当时任督政府警察头子。

  ①巴拉斯(1755—1829),督政府首脑之一。

  ②皮特(1759—1806),曾任英国财政大臣,一七八三年出任首相,是法国大革命的主要敌人之一。

  两位军官知道上司从不庸人自扰,现在又听到这些严重的机密消息,脸上都显出严肃的神情。军人经过长久锻炼,遇事习惯于多动脑筋,碰到紧急时刻便会有这种态度。吉拉尔的军阶——后来这种军阶被取消了——使他更接近上司,他想同上司搭话,并且打听所有的政治消息,有一些消息上司显然秘而未宣。但是于洛摆了摆手,叫他别说话,于是三个人都朝土行者看。这个舒昂党人看见这三个无论从头脑还是从筋力说都挺可怕的人盯住自己,并没有显出丝毫的紧张。打这样的仗对两个军官是新鲜事,而眼前的事变一开始就带有浪漫色彩,他们的好奇心因而越来越强烈。他们想开几句玩笑,但是,话刚出口,于洛就瞪了他们一眼,对他们说:“老天爷在上!别在火药桶上玩火了,公民们。勇气用得不是地方,就好比用篮子打水。——吉拉尔,”他凑近副手的耳边说,“悄悄靠近这个强盗,他一有可疑的动作,你就用剑给他来个透心凉。我去做准备,如果那些素不相识的家伙想同咱们对话,我们就奉陪到底。”

  吉拉尔微微颔首,表示遵命。然后,他凝视着山谷里的风景,这些景致读者已经很熟悉了。他好象是为了更仔细地观察,很随便地在原地踱来踱去,读者可以想到,其意并不在山水之间。土行者呢,他让人觉得他完全不知道吉拉尔的行动对他有危险,他摆弄鞭子的模样象在溪边垂钓那样悠闲。

  就在吉拉尔想悄然站定在舒昂党人面前的时候,指挥官低声吩咐麦尔勒:“派一个排长率领十个人,你亲自把他们布置到山上。路越往山顶越宽,到顶上有一片平地,从那里看埃尔内的公路就象一条发带。选择一块地方,近旁不要有林子,以便排长从那里监视旷野。叫上开心钥匙,这个人很机灵。这可不是开玩笑,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麦尔勒明白了这项行动的重要性,领着人执行命令去了,司令官挥挥右手,示意聚集在周围谈天打闹的士兵安静下来。

  他又挥了一下手,命令他们拿起武器。在一片寂静中,他的眼睛向大路两侧搜寻,耳朵竖起来不安地倾听,似乎希望突然听到轻微的动静,听到武器撞击的声音,或者听到预示盼望中的战斗就要打响的脚步声。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似乎一直探测到了树林深处。他在树林里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又用野人的方法审视路上的尘土,想寻找敌人的足迹,他知道这些敌人是十分凶悍的。他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足以证实他的忧虑,心里大为失望。他气喘吁吁地爬上路旁的小山包,在山顶上慢吞吞地转来转去。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经验对拯救这支军队大有益处。他走下山坡。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因为在这种时刻,带兵的人总是为不能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自己而抱憾。手下的军官和士兵们一向喜欢指挥官的性格,懂得指挥官作为军人的价值,现在留神到他忧郁的脸色,心想他这样的警觉说明情况不妙,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情况十分严重。尽管他们动也不动,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却完全是出于本能。就象对机智的主人一贯惟命是从的猎狗,当它们不懂主人的命令时,便竭力去猜测主人的意图,士兵们的眼光在库埃斯农河谷、路旁的树林和指挥官严肃的脸上扫来扫去,竭力想从中确定自己的命运。他们的眼睛互相探询,嘴角相继露出微笑。

  于洛扮了一个他那独特的鬼脸。一位被看作连队的智多星,诨名叫飞毛腿①的排长低声说:“我们钻进了什么鬼地方,连于洛这样的老兵脸上都象挂了一层霜,他那神气就象在军事法庭上。”

  ①飞毛腿即本《全集》第十三卷第362页提到的博比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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