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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十章 一个幸福妇人的忧思

  将军坐上马车赴省府的时候,伯爵夫人正好到达阿沃讷门,米旭和奥林帕在那里作长期打算地安好家已经有十八个月了。

  谁要是还记得前面所描述过的这座小楼的景象,现在再看见就会以为完全重建过了。首先,残缺的,或年久剥蚀的砖以及接缝处缺少的水泥,都已补齐。石板都洗刷一净,恢复了这幢建筑原来蓝色基础与白石柱子相辉映的效果,也恢复了它明快的风格。四周的道路都已打扫干净,并铺上沙子,由园里负责维修道路的工人照管。窗棂、屋檐,总之所有的雕石工艺都修复了,使这座建筑的外观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养鸡场、马厩、牲口圈,都搬回专门养牲口的房子,外面遮盖得严严实实,而不是让人一眼就看见这些不悦目的景象。而里面喃喃声、咕咕声,翅膀拍打声,和树林特有的连续不断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对自然界永恒旋律的最悦耳的伴奏。所以,这个地方既有不加修整的林野之趣,又有英国式花园的雅致。小楼的周围环境同小楼的外观非常协调,使人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尊严而又亲切之感。小楼内部也是一样,由一个幸福的少妇精心收拾,使它的面貌同过去库特居斯粗鲁懒散所造成的景象大不相同。此刻,正是春光灿烂的季节。花坛里飘出的异香同森林的野味混在一起;园子里几片草地四周刚刚刈过,散发出新刈下来的干草香味。

  伯爵夫人同她的两位客人走到通向小楼的曲径的尽头时,看见米旭夫人坐在门外,正在缝一件小衣服。这个女人,这样的姿势,做着这样的活计,给这风景平添了几分人情味,使它更加完美。这种人情味在现实生活中是如此动人,使得有些画家错误地试图把它移植到他们的画中去。这些艺术家忘了一点:就是他们把一个地方的精神重现在画中时,如果画得好的话,总是使它显得无比宏大,结果使人物在其中黯然失色,而在现实生活类似的画面中,自然和人物总是比例相称的。当普桑①这个法国的拉斐尔在他的《阿卡底的牧羊人》这幅画中把风景作为人物的陪衬时,他是充分意识到了在画布上以写景为主时,人总是会变得渺小可怜。

  ①普桑(1594—1665),法国画家,对十七、十八世纪古典画派有很大影响。

  在这里,正是八月金秋,丰收在望,充满朴实而又热烈的激情。在这里,许多饱经世事沧桑、祸福无常,厌倦于激烈动荡的生活而渴望休憩的人,可以实现他们的梦想。

  让我们用几句话叙述一下这个小家庭的罗曼史:当蒙柯奈向朱斯坦·米旭提出请他来当艾格庄的护林队长时,最初他对这位著名的骑兵上校的建议反应并不热心,他那时还在想着要回部队去。但是在蒙柯奈的住处就这一建议进行谈判的期间,他看见了夫人的贴身女仆。这个姑娘是阿朗松附近一个正直的佃农托付给伯爵夫人的,她有希望得到一些财产,所有的遗产都到手的话,可以有两三万法郎。可是农村一般都是早婚,老辈人都健在,这个姑娘的父母手头拮据,无力让他们的长女受教育,于是就把她放在年轻的伯爵夫人身边。

  蒙柯奈夫人就教给奥林帕·沙泽小姐做针线,裁衣服,让她单独吃饭,这种照顾换来了忠诚不二的服侍,这是巴黎女人特别需要的。奥林帕·沙泽是一个标致的诺曼底姑娘,金黄头发,体型略胖,一双聪慧的眼睛使整个脸显得活泼,还有一个惹人注目的、细致而微微弯曲的高贵鼻子。虽然她的体型是西班牙式的曲线分明,但还是处女的风度。她具备了一个出身比平民略高出一层,而又获准追随女主人左右的姑娘所能得到的种种优越气派。她衣着得体,举止娴雅,谈吐不俗。所以米旭很容易一见钟情,尤其是当他知道他的美人有一天会相当有钱的时候。障碍来自伯爵夫人方面,她不愿失去这样一个宝贵的人;但是当蒙柯奈向她说明了艾格庄的处境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征求女方父母的意见了,她父母立即表示同意。

  米旭以他的将军为榜样,把他的妻子看作上级,象军人服从命令一样毫不犹豫地服从她。他在这宁静的家庭和外面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了一个退伍军人所想望的生活。有足够的工作以满足身体的需要,有足够的疲劳以品尝休息的甜蜜。米旭尽管以勇敢闻名,却从来没有受过重伤,他没经历过那种使不少老军人变得脾气暴躁的艰苦生活。他同许多真正坚强的人一样脾气温和,所以他的妻子全心全意地爱他。自从他们来到这幢小楼之后,这对幸福的夫妇品味到蜜月的甜蜜,同大自然和周围的艺术作品完全和谐一致,这真是难得的事!一般说来,我们周围环境往往是同我们的精神状态不协调的。

  此刻,一切都那样的美,伯爵夫人示意勃龙代和布罗塞特神甫止步,因为他们在那儿可以看得见那漂亮的米旭夫人而她看不见他们。

  “我散步的时候总要走到花园的这头来,”她悄声说,“我喜欢看这座小楼和那里的一对鸳鸯,就象人们喜欢看一幅美景一样。”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靠在勃龙代的胳膊上,好让他也体会到那难以言喻而女人能猜得到的微妙的感情。

  “我愿意在艾格庄当门房,”勃龙代微笑着说,他看见他这几句话引起伯爵夫人脸上一缕愁苦的表情,接着问道,“您怎么啦?”

  “没什么。”

  “每当女人们有一些重要的想法的时候,她们总是虚情假意地说,没什么。”

  “可是我们可能沉溺于一些想法,在你们看来轻松得很,在我们却是非同小可。我自己也羡慕奥林帕的命运……”

  “上帝听得见你们的话的!”布罗塞特神甫笑着说,故意要减轻这句话的庄严意义。

  蒙柯奈夫人见到奥林帕的神态和脸上有一种恐惧和忧愁的表情,感到不安起来。从一个女人穿针引线的姿态,另一个女人就能猜出她的思想。的确,守林队长的妻子尽管穿了一件漂亮的粉红衣裙,没戴帽子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心里正在翻腾的思想却和她的姿势,和这风和日丽的天气、和她正在做的女红都不协调。她的美丽的前额,和她不时投向那沙子路或那看不见的林子的失神的眼光,都表现出一种深切的焦虑,特别是她不知道有人在看她,更加不加掩饰。

  “我刚刚还在羡慕她呢!……谁能使她心情这样沉重呢?……”伯爵夫人向神甫说道。

  “夫人,”布罗塞特神甫低声说道,“那您解释一下,为什么人们常常在美满的幸福之中忽然有一种模糊的、但是不祥的预感?”

  “神甫,”勃龙代笑着说,“您要的是主教的答案!……‘没有白拿的东西,一切都要付出代价,’拿破仑说过。”

  “从这位皇帝嘴里说出的金口玉言和整个社会有同等的分量。”神甫答道。

  “咳,奥林帕,你怎么啦,我的孩子?”伯爵夫人说着向她过去的女仆走去,“你好象神情恍惚,闷闷不乐,是家里吵嘴了吗?”

  米旭太太站起来时脸上已经换了一种表情。

  “我的孩子,”爱弥尔用哄孩子的语调说,“咱们现在住在这幢小楼里,简直跟德·阿图瓦伯爵住的杜依勒里宫一样好,我很想知道还有谁能让咱们愁眉不展呢?你们这里就象树林里的夜莺巢!咱们不是有个丈夫是青年禁卫军里最勇敢的小伙子,相貌堂堂,爱咱们爱得脑袋都舍得割下来么?要是我早知道蒙柯奈给你们这些好处,我就不当写连篇废话的作家,改行当守林队长了!真的!”

  “这可不是象您这样有才学的人呆的位子,先生,”奥林帕微笑着对勃龙代说,象对一个熟人一样。

  “那你到底是怎么啦,我亲爱的孩子?”伯爵夫人说。

  “可是夫人,我害怕……”

  “害怕?怕什么?”伯爵夫人急切地问道,这个字眼使她想起了穆什和富尔雄。

  “是怕狼吗?”爱弥尔说着向米旭太太使了个眼色,但是她没有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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