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朗热公爵夫人 | 上页 下页


  哪一个人一生中,不曾至少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为寻找一件宝贵的物品,将自己的住所、书报、房间搞个天翻地覆,抓耳挠腮在记忆中搜寻;花上一、两天工夫觅而不得;希望能偶然碰上,后来又不抱什么希望;这本是微不足道的物品,但是因为它几乎能唤起激情,于是成为至关重要之物。为这件东西,心里气恼万分。待终于找到之时,那种不可言喻的兴奋,有谁没有体验过呢?那好,请你将这种气恼扩展到五年的时光,请你将一位女子,一位心上人,一个心肝宝贝,置于这微不足道的物件的地位上,请你将激情移植到情感的最高领域之中;然后请你设想这是一位感情热烈的男子,有胆有识,雄狮般的面貌,属于那种长着一头浓密的长发,任何人一打量他,都不能不怀着几分敬畏的人!演奏摩西的祈祷过程中,当他往日如醉如痴地倾听过的情歌前奏,在金碧辉煌的教堂屋顶下,在这海滨小城教堂的大殿中回响的时候,为什么将军猛然离去,现在,也许你们能够理解了吧!

  他沿着来时通向教堂的高低不平的街道走下去,直到管风琴庄严的音响再也传不进他的耳膜时,才停下脚步。除了忆起自己的爱情,他的心无法想到别的。爱情如火山爆发一般燃烧着他的心。直到望弥撒的西班牙人如潮水一般涌下来的时候,这位法国将军才意识到祈祷的演奏已经结束。他感到自己的行为或态度可能显得荒唐可笑,于是便走回去,仍在行列之首就位。他对市长和城防司令官说,他刚才突然感到不适,不得不出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后来,为了能够继续留在岛上,他忽然想到要充分利用这本来无意道出的托辞。

  他假说自己病情加重,拒绝出席海岛当局为法国军官举行的宴会。他称病卧床,叫人给总参谋长写信,告诉他自己突然病倒,只好将部队指挥权交给一位上校。这一花招虽然庸俗不堪,却也十分自然。这就使他在实现自己计划的必要时间内,得到了完全的解脱。他以天主教徒和君主主义者的身分,仔细打听了作日课的时间,摆出对宗教之礼极为重视的姿态。这种虔诚的表示,在西班牙,大概不会使任何人感到惊异。

  就在第二天,他的士兵开拔时,将军来到修道院作晚祷。

  他发现教堂空空荡荡。当地居民虽很虔诚,却都到港口观看法国部队登船去了。这位法国人对自己独自一人置身于教堂之中感到十分高兴,故意让马刺发出声响在教堂拱顶下回荡。他来回踱着,发出声响,咳嗽,高声自言自语,为的是告诉修女尤其是那位演奏管风琴的人:法国人虽然开拔了,却还留下了一个。这不同寻常的通知,是否被听到、被理解了呢?……将军相信确实如此。晚祷唱圣母赞歌时,管风琴似乎通过空气的振颤对他作出了答复。那位修女的灵魂乘着音符的翅膀向他飞来,在乐声行进中激动不已。音乐迸发出其全部强大的力量,使教堂都温暖了起来。这罗马基督教崇高宗教仪式奉献出的欢乐之歌,本来是用以表达在永生天主的辉煌光焰面前心灵的激动之情的,现在却成了表达心意的手段。无法持久却仍在持续着的爱情,越过宗教的坟墓又来扰乱她的平静。在爱情的辉煌光焰面前,这颗心感到幸福,又为这幸福而惊惧不安。女子们将自己掩埋在宗教坟墓之中,以便成为基督的配偶而得到重生。

  人类的天才所创造的各种乐器之中,毫无疑问,管风琴是最伟大、最大胆、最精彩的乐器。它本身就是整整一个乐队,一只灵巧的手可以要它演奏一切,表达一切。在某种程度上,它难道不是一个基座么?心灵栖于这个基座上,从这里飞向太空。翱翔时,它试图勾画出千百幅图画,描绘出人生,踏遍将天与地分离开来的无限。一个诗人,他越是倾听管风琴宏伟的和谐音乐,越能想象得到,在双膝跪地的人与祭坛上令人炫目的光线遮掩起来的天主之间,惟独这人间大合唱的百种声音才能填补这空间的距离。这百种声音有万能的调式,表达各种感伤,点染着深沉静默的心醉神迷的色彩,激越迸发的悔恨情绪,以及各种信仰的千变万化。它是唯一有力的媒介,只有它才能够将人们的祈祷传达到天国。是的,在这长长的拱顶下,圣事天才创作出来的美妙旋律显得格外庄严伟大,装点了自身,也强化了自身。这里,光线昏暗,阒寂无人,歌声与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为天主织成了一缕轻纱,透过它,天主的象征闪闪发光,光芒四射。

  这一切神圣的珍宝,仿佛一束香,在嫉妒和复仇的天主永恒的宝座前,被抛上爱神单薄的祭坛。这种伟大而严肃的特性,与晚祷圣母赞歌的庄严结成和谐的一体。实际上,这位修女的快乐并不具有这种性质。她对赞歌进行了丰富而美妙的发挥,使赞歌的不同行进速度表现出人类的欢乐。其旋律具有女歌唱家竭力表现爱情时那种华彩经过句的光华,其歌声欢欣跳跃,有如一只小鸟栖在它的伴侣身边。此后,有一阵,她跳跃着奔向往昔,先是在回忆中欢笑嬉戏,后来又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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