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朗热公爵夫人 | 上页 下页


  法国军队为恢复费迪南七世的权势而出兵西班牙的时节,打下了加的斯之后①,一位法国将军奉命来到该岛令其承认王国政府。他延长了逗留时间,目的是要看看这所修道院,并设法进入其内部。此举当然十分棘手。可是,这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男子,其生活几乎就是一整套叙事诗;其行为就构成了小说而不是从事小说创作;更何况,这是一位实干家。一件表面看上去绝不可能的事,对这种人大概是很有诱惑力的。以合法形式让女修道院敞开大门?恐怕教皇或所在城市的大主教不大会准许。运用计谋或暴力么?如果秘密泄露,岂不要失掉军衔、战功尽弃,而又没有达到目的么?昂古莱姆公爵②当时还在西班牙。这位大元帅的宠儿,犯任何过失都可不受惩罚,惟独对这一桩,大元帅恐怕是要毫不留情的。将军本来请求这件差事时,目的就是想借机探明一桩尚未揭开的秘密,虽则他的任何渴望从未象这次这样令他灰心失望。然而这最后的尝试却是一桩心事。这所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可能是唯一他没搜寻到的西班牙修道院。在不到一小时的航程内,他心中涌起一种预感,似乎他的希冀可以实现。后来,尽管他只看到修道院的高墙,根本不曾瞥见修女的道袍,只听到礼拜仪式的歌声,在深院高墙及唱经声中,他却撞见了一些蛛丝马迹,说明他的一线希望不无道理。总之,在他心中奇异地唤起的疑窦,尽管极其细微,人类的任何激情却从未象将军的渴望这样强烈过。对心灵来说,没有微不足道的小事。心灵能将一切放大。在心灵的天平上,历时十四年的王国衰落,和女子一只手套堕地,可以具有同等的重量,而且这只手套几乎总是比王国还重。这是显而易见的毋庸置疑的事实。在事实后面,有激情的问题。

  ①一八二〇年,加的斯发生暴动,并迅速扩展到整个西班牙。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被迫同意恢复一八一二年的自由派宪法。法国进行干涉,派军队于一八二三年四月进入西班牙,十月三日攻下加的斯,解救了费迪南七世。

  ②昂古莱姆公爵是远征西班牙的法军统帅。

  将军在小岛上岸之后一小时,这里便恢复了王权。有几个西班牙立宪党人,在加的斯被攻占之后,趁黑夜逃到了岛上。将军准许他们租用一条船,这些人搭了船到伦敦去了。可以说,在这里是所向披靡,毫无阻挡。这小小的岛上,“复辟”当然也少不了要举行一次弥撒,参加者应为远征军统率的两个连队。将军对“赤脚穿云鞋”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规章之严格并不了解,曾经希望在教堂里的时候,能了解到一些有关在修道院中闭门修行的修女的情况。可能其中有一位修女,对他来说,比生命还珍重,比荣誉还宝贵。他的满腔希望一上来就被无情地敲个粉碎。实际上,弥撒倒是举办得十分盛大。为表示隆重起见,平时遮掩着祭坛的帷幕拉开了,一切珍藏都呈现出来,珍贵的宗教画啦,饰有宝石的圣徒遗骸盒子啦,这些宝物光彩夺目,相形之下,小港海员们悬于大殿柱子上的大量金银还愿物品便黯然失色了。全体修女都藏身于管风琴台上。虽然首次受挫,在举行圣宠弥撒过程中,这尚未为人知晓的饶有兴味的悲剧,剧情却大大向前发展了一步。这悲剧曾使男子大丈夫的心为之怦怦跳动。这就是:演奏管风琴的修女激起人们极其热烈的情绪,以致参加这一宗教仪式的军人没有一个感到懊悔。士兵们甚至从中得到乐趣,全体军官都心满意足。至于将军本人,他表面上仍然平静冷淡。世上有几种事物,为数极其有限,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些事物与死亡、上帝、永恒相仿,与人只有极细微的接触点。只有在这个接触点上,它才能被感受到。修女演奏的各个乐章,在将军心中激起的情感,即属于这种事物。实在巧得很,管风琴的音乐似乎属于罗西尼①流派。罗西尼是将人类激情移植于音乐艺术之中最多的作曲家。其音乐作品数量之繁多,规模之浩大,将来必有一天会赢得人们如同对荷马史诗一般的敬意。在这位天才音乐家的乐谱中,这位修女似乎着意钻研过《摩西在埃及》②,显然是由于宗教音乐的情感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最高程度体现的缘故。也许这两颗心,一颗是荣耀的欧洲心灵,另一颗尚不得而知,都直觉到同一诗意,因而心心相通。有两位军官,是真正的音乐爱好者,毫无疑问,大概因身在西班牙而十分怀念法瓦尔剧场的演出,他们亦持此种看法。最后,到演奏摩西的祈祷时,从音乐骤然形成的风格中,如果依然辨认不出那是一颗法兰西灵魂,是绝不可能的。显然法国国王的胜利在这位修女的内心深处激起极大的欢乐。她是一位法国女子,这是确切无疑的了。顿时,对祖国的情感迸发出来,如同一道光束,从管风琴的某一乐段中直泻而下。在这一段中,修女引入的几个旋律,充分显示出巴黎艺术风格的细腻委婉,也隐约揉进了我国最美妙动人的民族曲调。在这向战胜者致以崇高敬意的乐声中,一个西班牙人的双手绝不会表现出如此的热情。这热烈的情感终于泄露了演奏者的国籍。

  ①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

  ②《摩西在埃及》,罗西尼一八一八年创作的歌剧,一八二二年首次在巴黎演出。一八三二年意大利剧院用意大利原文在法瓦尔剧场演出该剧。此处提到的“祈祷”,为罗西尼一八一九年所补充。德·朗热夫人一八二三年时已离开巴黎五年之久,是不大可能着意研究过它的。

  “如此看来,法兰西无处不在呢!”一个兵士说道。

  演奏摩西的祈祷时,将军走了出去。听到这段音乐,他实在受不了。演奏者的琴声向他透露出,这位女子曾一度被人如醉如痴地爱恋。她深深地藏身于宗教之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人们的目光,以致直到此刻她逃脱了一些人坚持不懈的追踪。这些男子既拥有强大的权势,又具备超群的智慧,十分巧妙地进行搜寻。后来,女子演奏中,又使人隐约忆起一首美妙动人的感伤曲调,几乎完全证实了将军的疑窦。这首乐曲叫作《塔日江》①,是一首法国情歌。从前他在巴黎一间小客厅里,经常听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演奏这首情歌的序曲。在表达胜利者喜悦的同时,修女刚才运用这个曲调,来表达被放逐他乡的女子的怀念之情。啊,整整五年,激情在空虚中萌动,为满足这激情所做的一切尝试都归于失败,致使这激情更加强烈。希望失去的爱情再次复活,而复得之时又失去!现在,又神秘地隐约地看到了它!这是多么折磨人的滋味啊!

  ①《塔日江》是波莱所作的一首情歌,一八二〇年左右十分流行。歌词是:塔日江,我逃离你幸福的江岸,告别你岸边。永别岩石和树林,永别哀怨女神和回声,永不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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