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红房子旅馆 | 上页 下页


  赫尔曼继续说了下去:“‘弗雷德里克!’那见习医助叫道,‘弗雷德里克怯懦地把我丢下了!他大概是害怕了。也许他躲在旅店里,因为那天早上我们的两匹马还在院子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真是难解之谜啊!梦游症!梦游症!我这辈子只犯过一次,还是在我六岁那年。’他脚跺着地说,‘难道我还要将世上所有的友谊从这里带走吗?难道我还必须怀疑那始自五岁,在中学、大学时期一直保持下来的亲如手足的友谊,而死两遍吗?弗雷德里克在哪里?”他哭了。看来我们是重感情胜于自己生命的。‘我们回去吧。’他对我说,‘我宁愿呆在地牢里。我不愿被人看见我在哭泣。我将勇敢地去死,但我不会不合时宜地硬充好汉,我承认我惋惜自己年轻美好的生命。昨天我彻夜未眠,我回忆起童年的情景,我看见自己在那片草地上奔跑,也许正是对这些草地的回忆导致我的死亡。我本来是有前途的。’他顿了一下又对我说,‘十二个士兵,一个少尉叫道:枪上肩:瞄准,放!一阵鼓声。而且声名狼藉。这就是我现在的前途。哦!上帝有灵,不然这一切就太愚蠢了。’说着他抓住我,用双臂紧紧地拥抱我,‘啊!你是我可以与之倾诉衷肠的最后一个人了。你将获得自由,你!你将见到你的母亲!我不知道你富有还是贫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你就是整个世界。他们不会一直打下去的,这些人。那么,等他们讲和了,你就去博韦。如果我的母亲听到我的死讯后能够活下去,请你到那里找到她,告诉她这句使她宽慰的话:他是无罪的!她会相信你的!’他又说,‘我会给她写信,但你将替我看她最后一眼,你对她说,你是我拥抱过的最后一个人。她会多么爱你啊!可怜的妈妈!爱你,我最后一个朋友。’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被回忆的重负压得透不过气。然后他又说:‘这里的士兵和军官我全都不认识,他们全都憎恶我。没有你,我的无辜将成为上天与我之间的秘密。’我向他发誓要不折不扣地认真执行他的最后意愿。我的话和内心情感的流露感动了他。过了不久,士兵又来找他,把他带回战地法庭。他被判有罪。我不知道在宣布这个判决的当时或以后有些什么程序,也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医生是否依法为自己的生命做了辩护。他预料自己第二天早上将去赴刑,整夜都在给他母亲写信。‘我们俩都将获得自由,’第二天我去看他时,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听说将军已经签署了你的特赦令。’我默默地看着他,想把他的面容铭记在我心中。他又带着厌恶的神情对我说,‘我曾经怯懦得可悲,我整夜都在向墙壁请求饶命。’他指着牢房的墙壁说,‘是啊,是啊,我曾经绝望地嚎叫,愤愤不平,经受了最可怕的、精神上的临终痛苦。——那时候我是单独一人!而现在我却在想别人会怎么说……勇气是件可拿过来穿的外衣。我应当体面地去死……,所以……’”

  二 两种裁决

  “噢!别讲下去!”那个要求讲故事的少女急忙打断纽伦堡人叫了起来,“我不愿听到结局,愿意相信他得救了。如果今晚我听到他被枪决,我会睡不着觉的。结尾请您明天再说吧。”

  我们起身离席。我的女邻座挽住赫尔曼先生伸出的手臂,对他说:“他被枪毙了,对吗?”

  “是的,我目睹了他的受刑。”

  “怎么,先生,”她说,“您竟然……”

  “是他要这样的,夫人。给一个活人出殡,一个你所爱的人,一个无辜的人,是件极其可怕的事。这个可怜的青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只活在我身上了!他说,他愿我将他的最后一息带给他母亲。”

  “您见到她了吗?”

  “亚眠和约签订以后,我来法国为他母亲捎来这句美好的话:他是无罪的。我是象朝圣一样到那里去的。但马尼昂老太太已经憔悴而死。我在烧掉我所保存的那封信时深为感伤。你们大概会笑话我这种日耳曼人的情感冲动,但是我通过这个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看到了一幕极其哀惋的戏剧,那弃于两座坟墓之间、不为人世所知的诀别将被这个秘密埋葬掉,就象在荒漠中遭遇狮子的旅行者所发出的喊声一样。”

  “假如有人把您领到这客厅里的某一个人面前,并告诉您:‘这就是凶手!’那岂不将是另一幕戏剧吗?”我打断他的话问道,“您会怎么办?”

  赫尔曼先生过去取了他的帽子走出去了。

  “您真是血气方刚、做事莽撞。”我的女邻座对我说,“您看泰伊番!瞧吧!他坐在靠背椅里,在那边,壁炉旁边,芳妮小姐正端给他一杯咖啡。他微笑着。一个被刚才讲的故事折磨着的凶手难道能表现得这样泰然自若吗?他的神态不是完全象个温厚长者吗?”

  “是的,不过您可否去问问他,他在德国打过仗没有。”我叫道。

  “有何不可?”

  于是我的女邻座便向供应商走去,女人们在某件事正合她们心意或者好奇心十分强烈时是不乏这类胆量的。

  “您到过德国吗?”她问他。

  泰伊番差一点把茶杯掉到地上。

  “我吗?夫人。没有,从来没有。”

  “您说什么,泰伊番!”银行家打断他说,“您在瓦格拉姆战役①里不是干过粮食供应吗?”

  ①瓦格拉姆,奥地利小村,一八〇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拿破仑大败奥军于此。安德纳赫凶案发生于十年之前,因此泰伊番的“健忘”就更显得笨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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