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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政府机关里的见习员就象教堂唱诗班的孩子、连队里的子弟兵、戏院舞蹈班的学员,是一种天真烂漫,带有盲目幻想的人。要是没有幻想,我们将何去何从呢?幻想给我们以力量去咀嚼那空虚贫乏的艺术,使我们凭着信仰去吞噬一切科学的最初成果。幻想是一种不着边际的信念。而见习员对政府机关还真有信念!它本来是冷酷、残暴、僵硬的东西,他却不这样看。只有两种见习员:富的和穷的。穷的见习员富于希望,并且需要一个职位;富的见习员则穷于才智,什么都不需要。一个富有的家庭决不会天真到把有才能的子弟放到政府机关中去。富的见习员总是委托给二位高级职员,或放在主任身边受栽培,那深刻的哲学家比尔波盖把这种栽培称为政府机关中的高级喜剧,其内容就是为他减免见习期的种种讨厌的事,直到他获得一个职务。富的见习员从来不会使各办公室感到可怕,公务员们知道他威胁不着他们,因为他只着眼于政府机关中的高级职位。那个时期,很多家庭已在开始发愁:“我们的孩子将来怎么办?”在军队中发迹的机会已经不多。各种专业、市政建设、航海、开矿、军事、教授等职务,不是制度太严,就是竞争太烈,而只有各种警察总局、分局、税务局等等的局长倒是象走马灯一样,不断轮换,不受任何法则的约束,也没有任何见习期的。从这一缺口中涌进了大批坐着马车,服饰华丽、留着小胡子的见习员。

  他们都象一切新贵那样举止傲慢。这些人大多是某大臣、某议员的表亲、外甥之类沾亲带故的人。新闻界对他们相当不客气,但是,机关的公务员们和他们是同谋,总是设法保护他们。那些穷见习员,也是唯一真正的见习员,大多是死去的公务员的遗孤,寡母靠微薄的养老金茹苦含辛把儿子养大,直到能参加远征军。最后死去时,把他留在和他所能想望的最高职务——文书,科员,或是什么小头头——相接近的地方。他们总是住在房租便宜的市区,一大早就出发。对他们说来,唯一的“东方”问题,就是天色如何。他们必须步行,得小心翼翼保持衣服整洁,还要把万一遇到一场骤雨而需要躲避一下的时间计算在内。为此要操多少心啊!人行道、铺石板的大道和沿河的大街都是他们的恩人。如果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您竟然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七点半或八点钟走在巴黎街头,在刺骨的严寒、冬雨、或任何一种坏天气中看见一个怯生生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手里没有烟卷,那么请注意他的衣袋吧!……您会看见一条长面包的轮廓,那是他母亲给他准备的,好让他度过早饭和晚饭之间的九个钟头而肠胃不受损害。不过见习员们的赤子之心也很少能持久。一个从五光十色的巴黎生活中得到启发的青年,很快就会发现一个副处长和他本人之间令人生畏的距离。这一距离是任何数学家,不论是阿基米德、牛顿、帕斯卡尔、莱布尼茨、开普勒,或是拉普拉斯,都不能估算出来的,这是0与1之间的距离,是不稳定的恩赐和固定薪金之间的距离!一个见习员很快就发现靠这个职业爬上去是不可能的。他听到公务员们向他解释所谓的破格恩赐是怎么回事,他发现办公室里的钩心斗角,他看到他的上级是通过什么样的不正常的途径爬上去的:一个是娶了一个失足少女,另一个娶的是一位大臣的私生女。后者担着极其严重的责任,前者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却有被那强制劳务搞坏身体的危险。此人有着非凡的毅力,一般人很难做出象他那样的奇迹!办公室里互相都知道底细。有一个无能之徒,却有一位有头脑的妻子在幕后指挥,终于当上了议员;如果说,他没有坐办公室的才能,他却能在议会中玩弄手段。某人的妻子有一位密友是政界要人。某人是一个强有力的新闻记者的后台。这样一来,不少见习员就因对这种事反感而辞职不干了。四分之三的见习员都在被正式录用之前就离开了机关。剩下的只有特别顽强的年轻人,或是一些傻瓜,他们寻思:“我已在这里呆了三年,总会得到一个职位的。”还有就是自己感到受神的召唤的人。显然,政府机关里的见习制度,就象教会里的见习修道士制度一样,是一种考验。这种考验是很严峻的。国家通过这发现人才——他们是饥渴、贫困压不垮,对繁杂的工作不生厌,而且还具备一定的素质,能抗得住那可怕的生活,或者说是机关病。从这个角度说,见习制度远不是政府得到无偿劳务的一种不光彩的投机买卖,而是一种慈善设施。

  拉布丹现在正与之交谈的年轻人是一个名叫塞巴斯蒂安·德·拉罗什的穷见习员。他完全凭双脚从沼泽区的金王路走来,而没有溅上一点泥浆。他还言必称“妈妈”,也不敢抬头看一眼拉布丹夫人。对他来说,走进这位夫人的家就象进了卢浮宫一样。他很少露出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橡皮手套。他那可怜的母亲给他口袋里放了一百个苏,以备万一非打牌不可之用,并且嘱咐他什么也不要吃,老是站着,注意不要碰翻了灯或是什么漂亮的摆设。他穿着一身黑衣服,皮肤白皙,眼睛呈美丽的绿色,闪着金光,同他的金色鬈发极为相配。这可怜的孩子有时失神地看着拉布丹夫人,心中暗想:“多美的女人!”这回该轮到他心中念念不忘这人间仙子,直到瞌睡使他阖上眼皮为止。

  拉布丹在塞巴斯蒂安身上看到了一种天赋。由于他对见习制度是认真对待的,因此对这穷孩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也能猜到,一个可怜的寡妇靠七百法郎养老金生活,儿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自然花掉了大部分收入,家里拮据的情况是可以想见的,因此他对这见习员产生了一种父亲般的感情。他常在会议上力争给他一份津贴,有时同发津贴的人争论不下,就从他自己的年俸中拿出来。然后,他把各种工作压到他身上,加意培养。他让他接替了杜·勃吕埃的位子。那是一个剧作家,在戏剧界和广告上都以德·居尔西的名字出现,他给塞巴斯蒂安留下了一百埃居的薪金。

  在德·拉罗什母子的心目中,拉布丹同时是一位伟人、暴君、和天使,他们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塞巴斯蒂安眼睛只盯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正式公务员那个时刻。啊!对见习员说来,签字领薪的那一天,真是最美好的一天!他们都是把第一个月的薪金在手中久久把玩,也不是全部都交给母亲!维纳斯女神总是向这些初次从部里的钱库领钱的人微笑。塞巴斯蒂安的这一希望只有通过他的唯一保护人拉布丹先生才能实现;因此他对他这位上级的忠诚是无限的。这个见习员每月到迪福街吃两次饭,但都是由拉布丹先生带去的,夫人除了舞会缺人时,从来不邀请他。这穷见习员每天四点半钟在部的大门口打开雨伞准备走到沼泽区去的时候,常常看见一辆部里的马车载着不可一世的德·吕卜克斯奔驰而去。每当此时,他的心就突突跳起来。这位秘书长大人可以决定他的命运,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给他一个一千二百法郎的位子。(是的,他的全部雄心就是一千二百法郎,这就是他们母子可以过幸福生活的代价!)可这位秘书长并不认识他!德·吕卜克斯大概根本不知道有塞巴斯蒂安·德·拉罗什这样一个人存在。但是如果拉比亚迪埃的儿子——也就是包杜阿耶办公室的那个富见习员——也在门口出现时,德·吕卜克斯总是友好地同他打招呼。这个邦雅曼·德·拉比亚迪埃是大臣的一个表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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