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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二十三章 杰洛德的中国妻子

  今天,邮差先生送来了一封贴有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票的信。

  “一定是你丈夫寄来的。”他说,他得意地把那封信交给我,就好像是他自个儿从西方的海那边送过来的样子。

  “谢谢。”我说,但我没有对他说我在看过了信封上的字迹之后便晓得那并不是杰洛德寄来的,那是从……我要怎么称呼她呢?因为我是杰洛德的妻子,我不能用“妾”这个字,不过,我想,这应是她的身分,而且,在我们北京街上的那些中国人一定是视她为他的中国妻子,而我则是他的美国太太,但问题是——这些问题如短剑般刺在我的身上:如果她能写信,那为什么他不能呢?有某种忠诚或恐惧阻止他吗?是他对于我的那分忠诚——他知道我们是如何相爱过——使得他不能承认他已亵渎了我们的爱吗?

  我打开那封信,上头有简单的字迹。

  亲爱的姊姊:

  我已收到你寄来的信,感谢你作这样的回复。现在,把我们的丈夫的近况告诉你,乃是我的责任。我不敢说这封信一定会到达你的手中,但我还是要尽我的责任;我用一种秘密的方式把它送出去,如果它被他人发现,那么你将永远看不到它,不过,我还是要碰一碰运气。现在,我跟你说,我们的丈夫很好,但他也很伤心,他不跟我说话,他每天都到他的办公室去,而在晚上回家。这房子和你离开的时候一样,我没有作任何改变,只是,我没有办法将它整理得非常干净,有时候,他便会因它不甚干净而发怨言,我则告诉他我没法儿做得和你一样好,但我煮他喜欢吃的东西。他从不提到你的名字,不过,他却默默地把你记在心里。晚上,当月亮高挂在夜空中的时候,他便会走到院子里,凝视着月亮。它和你们国家的那个月亮是同一个吗?据说是的。这时候的他会把他对你的思念之情托月儿寄去给你。

  至于他的健康情形,除了他睡得不多之外,还算不错。我们没有小孩,他告诉我他不要生孩子,我说那我怎么办?他对我说:你不要怀我的孩子比较好,因为那是一种混合的血缘。不过,我很希望有个孩子,我到庙里去,在注生娘娘的跟前祷告。我是偷偷去的,因他们告诉我现在不要信神。好好地照顾你自己。如果你在这儿,那么这幢房子将不会像现在这般地沉寂。我们可以做朋友。

  你的妹妹

  ~ ~ ~

  这次,她基于安全的考虑而没有签下她的名字,信也不是寄自新加坡,而是香港。对这封信,很奇怪,我觉得好多了,它甜蜜而单纯;另外,我对自己的不嫉妒颇感惊讶。当月亮升上这些佛蒙特的山头时,我将走到外面而站在月光之中;我晓得他在几个钟头之前也是这么站着。谢谢你,我的妹妹。

  我的心灵如此异乎一般人,峡谷里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它,即使我能把它用言语表达出来;不,我不可以说。然而现在的我却非常地希望离开那个我曾与杰洛德相处在一起的世界,然后进入这个我被环境所迫而不得不进入的国度里——就像我的力量无法控制日落以及此刻正悬挂在香柏树上方的新月那般;不过,我又没法离开那个世界(它实际上已不再为我而存在了),于是,我没办法进入这个我被迫居住的国度。我,活在这儿,在空间之中。

  ……但愿我能停止回忆!我渴望不要再回忆,因为我感觉得到杰洛德正一条接着一条地将我们之间的线剪断,这不仅是因为他不再写信给我,而且是因为他正在否定那分他对我的悬念。以往,当我们仍有再度见面的可能性或希望时,我能感觉到他和我之间的情谊,譬如,在四川的那些崎岖的山上,当时我在重庆,而他正领着他的学生和教授徒步奋勇地朝西方前进,我能感到他的心迎向我,尤其是在晚上、在日落以及月亮刚升起的时候,然后,我们便团圆在一起。但现在,虽然我让自己跨越土地和海洋而去寻找他,我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踪影。他把自己藏起来,他躲着我,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的内心里面不再存有和我相见的希望了。我不相信他已经不爱我,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们的人间生活已告一段落,不过,我依然存在于空间之中,我尚未挣脱过去的束缚,所以我的现在和未来是不存在的。

  当布鲁斯要求我嫁给他时,他的那些话只到达我的耳膜,而没有到达我的心里;它们萦绕着我,我听着它们,它们反复回响,而且空空洞洞的,只有我在走进爸爸房里的时候,它们的意义才真正地进入我的脑子里——那不像以前杰洛德在北京的那幢房子里对我说的那样,强烈和生动,而是平静异常。我的感受就像是站在荒废的宫殿或寂静的花园内一般(它们依旧存在,但已失去功用和生机)我知道我常常回到爸爸的房里只是为了要看见他那身着蓝色锦丝中国袍子,坐在窗户旁边衰老的身躯,而那几件我从中国带出来的东西,一对卷轴、一个小玉瓶、几个山西瓷碗和一张像北方的中国天空一般蓝的地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从房子的各个角落汇集到爸爸的房内。当我走进那扇门时,我旋即将它带上。

  “你还好吧?爸爸。”我问。

  “很好。”他平静地说。

  他处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但对他而言,现在除了他自己之外一切已不存在。他不时模糊地问着仆人。

  “你怎么不吩咐阿嬷去洗我的衣服呢?”

  “阿嬷不在这里,爸爸。”

  “真是的!”

  他没有问她在什么地方,因为那将会勾起一段他无法面对的往事:他沉默下来,而将这件事忘掉。他坐在那儿,杰洛德的父亲,一个俊美的老人,身子高、直,而且像神圣的修行者一样瘦,他的头发较山上的雪还白,他的白胡子蓄着未刮。他甚至已忘了雷尼,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味地坐在那儿。这自然的存在迫使我对北京回忆,纯洁如孩子一般,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噢,那个如梦的城市!当我想起杰洛德的时候,我便会看到他在那个帝王的城市里;生命中的一切都在那儿,那些挺立在蓝、金色的屋顶底下的宫殿——包含着一段历史——挤满了贵族男女,而在宽阔的街道上,一般的人民已忘掉了自己的平凡而显示出尊贵的态度,因那座他们与他们的祖先住在一起的城市是个帝王之城,甚至乞丐们也不是懦弱的,他们从街角走出来,手向前伸出,然而,头则骄傲地向上扬起。我记不得那个城市的全部,但就此而言,它的生命气息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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