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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八封信非常地短。“亲爱的妻子:今天就像我一生当中的任何一天那样,平淡无奇。我已作好时间表,而且正在聘用下学期的教授。那位新教务长是个具有许多点子、聪明的年轻人,而妇联会主席则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她甚至在年轻时期就野心勃勃。记得叫雷尼去念工程学,那比教书要好多了。今晚,热而安静,我面对着一个漫长和寂寞的夏天。”

  第九封信是冷漠的。毕业典礼结束,他十分疲倦,我了解那种心情,我们时常找个假期去旅行,也许是前往北戴河的海边,或者到韩国的钻石山。有一年,我们到泰山去,在一个佛教寺庙住了一个月,我不知道雷尼是否记得,那位老住持对他很友善,教他玩翻线戏(cats cradle)。

  三个月之后,第十封信才到达我手中,那是一封空洞的信。当我读着它时,我哭了,而今,它依然使我涕泗纵横,因为我看到我的爱人让他自己听任那些他所不了解的事情摆布。“我不知道没有跟你和我们的儿子到美国去,是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他又把那些字拭去。

  第十一封信可以说是最后一封。“亲爱的,不要再渴望见面那一天,这对我们来说会比较好;我们最好依目前这个样子来生活,你,在世界的那一边,而我则是在这儿。让雷尼成为一个美国公民,帮助他找到自己的国家。如果他把我给忘了,就让他去吧!”

  现在,这篇故事是很容易了解的。他是个囚犯,而他所选择的那个城市变成了他的监狱,他不再自由了。我也失去自由了,因为我爱他,只要他活着,那么我便没有一个自由之身……姑且让我以“至少,在他那边有个女人”的想法来使自己高兴起来吧!虽然她不是我,他有别人和他在一块儿。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哭泣呢?

  我继续哭着。

  ……今天早上,爸爸的昏迷不醒使我深受惊吓。他和往常一样,起来,吃他的微量的早餐——现在,他的早点只是橘子汁、一匙麦片粥和热牛奶。之后,就在他如往日一般小心地向我道谢时,他昏倒在他的椅子上。我匆匆忙忙地吩咐马特去请布鲁斯·斯伯尔敦,很幸运,马特当时正在附近修剪松树篱笆。我坐在爸爸的椅子旁边——不敢上前去动他,我很怕布鲁斯已出外去探望病人,而让马特扑了空。

  还好,马特并没有找不到人。他从大门进来,奔上碎石走道,他没戴帽子,没穿外套,他的手提箱在他手上晃着。门,打开,他走进屋内,然后,他跑上楼,进入这个房间。他那张佛蒙特人特有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的眼睛除了他的病人之外,什么也不看。我知道如果他没有向我开口的话,那我最好不要说话。我默默地站着,等待他的吩咐。

  “把他的袖子拉起来。”

  我拉起爸爸的袖子,布鲁斯很迅速、很熟练地将针头刺进他上臂的宽松的老肌肉里。然后,他用两手扶起爸爸,而让他躺在他的床上。

  “盖住他,保持他身上的温暖,”他对我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他可能会醒过来,但最近这几天他不会。你不必害怕,即使我一直坐在他身边,当这种事情发生时,也是帮不了什么忙,当然,我会帮他打针,就像今天这样,但这只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我将留在他身边,直到他醒过来为止。”我说。

  “不需要,”布鲁斯说:“去做你的事吧!你只要时常进来察看他的情况就可以了。”

  在我为爸爸盖棉被以及将被子的边缘折入他身体四周时,布鲁斯正在整理他的手提箱。就我们的山区来说,今天早上是温暖的,但爸爸的肌肉却像刚刚去世的人的肌肉那般冰冷。不过,他的呼吸功能尚未失去。

  “到楼下去吧!”他说。

  我随着他下楼。我本来认为他会直接走向前门,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在客厅大钟附近那张梯状背椅上坐下来。

  “现在并不是问问题的时候,”他骤然说道:“不过,当一个人的心里搁有某些事情时,我不知道那一个时间比另一个时间好……伊莉萨白,你要嫁给我吗?”

  他并非开玩笑。起初,我认为他是在开我玩笑,但他的那双强烈的眼睛却告诉我他是认真的。

  “我已经嫁人了,”我说:“我丈夫还没有死。”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他从未出现过。”

  “他不能,”我道:“他在北京,中国。”

  “这与死并没什么差别。”他低声说道。

  我说:“他为了我而活着。”

  布鲁斯起身,从地板上拿起他的手提箱,走向前门,在那儿,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站在楼梯旁,手凭靠在栏杆柱上。

  “伊莉萨白,”他说,他的眼睛在他的黑眉毛下方闪射出灰色的光芒:“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上,事情依旧按照它们现在这种模样继续存在;但在最不确定的时代里,我对你的求婚是不变的。”

  “我倒希望你不曾向我求婚,”我说:“现在,我一看见你,便会想到这件事。”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他说。

  他突然露齿笑着,而我则注视着一张不一样的脸,一张冷静而近乎愉快的面孔。之后,他离开。我站在那儿怀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爱,完全不是,那只是一种奇怪、悦人的女性温情罢了。在我的一生当中,第二次,男人向我求婚,不过,老实说,这应该是第一次,因为当杰洛德要求我嫁给他时,他是那么地犹豫、那么地怀疑、那么地害怕,以至于他显得对我不公平——他,诚如他所说的,是一位身分不明的人,他具双重的、来自地球两边的血缘,所以严格说来,他并不属于任何地方(这些话是我从他身上哄骗出来的)——。我对这刚刚被提出的求婚是不须加以理会的,我从来就不曾以为布鲁斯能够爱任何一个女人,更不用说是我了。他喜欢孩子,这点我知道,而只有在他和小孩子处在一块儿时,我才看得见他那不变的神情含有着几分温柔;他几乎是彻底沉默的。我能独自生活,我正在学习独自生活,但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和一个沉默的人生活在一起。

  在恍惚之中,我让门开着,然后回到爸爸的身边,他还是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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