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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我撇下的那位姑娘》(2)


  他道:“哪,咱们算算看,倘若我给打死的话,你有多少财产。我在这儿运气不坏,还有两百三十镑多下来。我口袋里还有十块拿破仑金洋,我自己够用了。将军真是个大爷,什么钱都是他付。如果我死了,也不用什么丧葬费。别哭呀,小女人,没准我还得活着讨你的厌呢。我的两匹马都不带去,这次就骑将军的灰色马了。我跟他说我的马瘸了腿,骑他的马可以给咱省几文下来。如果我死了,这两匹马很可以卖几个钱。昨天葛立格思肯出我九十镑买那母马,我是个傻瓜,我说一百镑,少一个不卖。勃耳芬却很值钱,可是你最好在这儿卖掉它,我欠英国的马商好些钱,所以我不愿意把它带回英国去卖。将军给你的小马也能卖几文,这儿又不是伦敦,没有马行账单等着你。”罗登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他又说:“我的衣箱是花了两百镑买来的——我是说我为它欠了两百镑。金扣子和酒合起来也值三四十镑。太太,把这些到当铺当了它,还有别针、戒指、金链子、表和其余的零星小东西也当掉好了。买来的时候真花了不少钱呢。我知道克劳莱小姐买表链跟那滴答滴答的东西就花了一百镑。唉,可惜从前没多买些酒和金扣子之类的东西。爱都华滋想把一副镀银的脱靴板卖给我;本来我还想买一个衣箱,里面有银子的暖壶,还有全套的碗盏器皿。可是现在没法子了。有多少东西,作多少打算吧,蓓基。”

  克劳莱上尉一辈子自私,难得想到别人,最近几个月来才做了爱情的奴隶。他离家之前忙着安排后事,把自己所有的财产一样样过目,努力想计算它们究竟值多少,万一他有三长两短,他的妻子究竟可以有几个钱。他用铅笔把能够换钱抚养寡妇的动产一项项记下来,看着心里安慰些。他的笔迹像小学生的,一个个的大字写着:“孟登①造的双管枪,算他四十基尼;貂皮里子的骑马装,五十镑;决斗用的手枪(打死马克上尉的),连红木匣,二十镑;按标准定制的马鞍皮枪套和马饰;我的敞车”等等,这些他都传给利蓓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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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孟登(Monton,1766—1835),英国有名的枪炮工人。

  上尉打定主意要省钱,穿的制服和戴的肩饰都是最旧最破烂的。他把新的留给撇在后方的妻子——说不定是他撇在后方的寡妇——照管。从前他是温德莎和海德公园有名的花花公子,如今上战场打仗,带的行囊竟和普通军曹用的那么简陋,嘴里喃喃呐呐,仿佛在给留在家里的妻子祷告。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抱起来,紧贴着他自己扑扑跳动的心,好一会才松手放她下来,然后紫涨了面皮,泪眼模糊的离了家。他骑马傍着将军;他们的一旅骑兵在前面,他们两个紧紧跟在后面。罗登一路抽着雪茄烟不言语,走了好几里路以后才开口说话,不捻胡子了。

  在前面已经说过,利蓓加是聪明人,早已打定主意,丈夫离家的时候不让无谓的离愁别恨扰乱自己的心境。她站在窗口挥着手跟他告别,到他走掉以后还向外面闲眺了一会儿。

  教堂的尖顶和别致的旧房子顶上的大三角楼刚在朝阳里泛红。她整夜没有休息,仍旧穿着美丽的跳舞衣,淡黄的头发披在脖子上,有些散乱了;劳乏了一晚晌,眼圈也发黑。她在镜子里端相着自己说道:“多难看!这件粉红衣服把我的脸色衬得死白死白的。”她脱了粉红衣服,紧身里面忽的掉出来一张纸条;她微笑着捡起来锁在梳头匣里。然后她把跳舞会上拿过的花球浸在玻璃杯里,上了床,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到十点钟她醒过来,市上静悄悄的。她喝了些咖啡,觉得很受用,经过了早上的悲痛和劳乏,咖啡是不能少的。早饭以后,她把老实的罗登隔夜算的账重温一遍,估计一下自己的身价。通盘计算下来。就算逼到最后一步,她还很能过日子。除了丈夫留下的动产,还有她自己的首饰和妆奁。她们初结婚时罗登在她身上花钱多么大方,前面不但已经提起,而且称赞过一番。除了罗登买给她的东西和那小马,德夫托将军还送给她许多值钱的礼物。他把她当天上人一样供奉,甘心做她的奴才,送给她的东西之中有一位法国将军夫人家里拍卖出来的开许米细绒披肩和珠宝店里买来的各色首饰,从这上面可以看得出那位对她拜倒的将军又有钱又有眼光。至于钟表呢——也就是可怜的罗登所谓的“滴答滴答的东西”——屋子里有的是,的的答答响个不停。有一夜,利蓓加提起罗登给她的表是英国货,走得不准,第二天早晨马上就收到两只表。一只是勒劳哀牌子,壳子上面有珮玉,镶得非常漂亮,连带还有一条表链。另外一只是白勒葛牌子①,嵌满了珍珠,只有半喀郎那么大。一只是德夫托将军买的,另外那一只是乔治献勤儿送给她的。奥斯本太太没有表,可是说句公道话,倘若她开口要求,乔治也会买给她。在英国的德夫托太太也有一只旧表,还是她母亲的东西,把它烧烫了暖暖床铺,当作罗登所说的暖壶那么用,倒挺合适。如果霍威尔和詹姆士珠宝店②把买主的名单发表出来,好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准会觉得大出意外。如果这些首饰都给了买主合法的妻子和女儿,那么名利场上的良家妇女不知道会有多少珠宝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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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勒劳哀(Julien Leroy,1686—1759)和白勒葛(Abraham Louis Breguet,1747—1823)都是法国有名的钟表商。
  ②和萨克雷同时的伦敦珠宝商人。


  利蓓加太太把这些值钱的东西估了一估价钱,算下来假如有什么失闪,她至少可有六七百镑作为打天下的资本,不由感到一阵阵扎心的喜欢得意。她把财产集叠整理,锁的锁,藏的藏,忙了一早晨,真是滋味无穷。在罗登的记事本里有一张奥斯本的支票,值二十镑。见了支票,她连带想起了奥斯本太太,便道:“我去支了款子,然后看看可怜的小爱米去。”我这小说里的男人虽然没有一个出类拔萃,女人里头总算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副官的老婆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有什么疑难大事,她都不慌不忙的应付。在刚才开拔出去的英国军队里面,谁还能强似她?连威灵顿公爵她也比得过呢。

  我们还有一个做老百姓的朋友也留在后方;他的行为和感想,我们也有权利知道。这个朋友就是卜克雷·窝拉从前的税官。他和别人一样,一清早就给号角闹醒了。他很能睡,也很爱睡,英国军队里的战鼓、号角和风笛声音虽然大,如果没人来打搅他的话,说不定他也会睡到老时候才起身。吵得他不能睡觉的人倒不是跟他同住的乔治·奥斯本。乔治照例忙着自己的事,说不定因为撇不开老婆而在伤心,根本没想到要和睡梦里的大舅子告别——我才说过,打搅他的不是乔治而是都宾上尉。都宾把他叫醒,说是动身以前非要跟他拉拉手说声再见不可。

  乔治打个呵欠说道“多谢你”,心里恨不得叫他滚蛋。

  都宾东扯西拉的说道:“我——我觉得临走以前得跟你说一声。你知道,我们里面有些人恐怕回不来了,我希望看见你们大家都好,呃——呃——就是这些事。”

  乔斯擦擦眼睛问道:“你说什么?”都宾上尉口头上虽然对于这个戴睡帽的胖子非常关心,其实他不但没听见胖子说的话,连正眼也不看他。他这人假正经,瞪着眼睛,侧着耳朵,一心注意乔治屋里的动静。他在乔斯屋子里迈着大步乱转,把椅子撞倒在地上,一忽儿咬咬指甲,一忽儿把手指头到处闲敲打,做出种种心神不定的样子来。

  乔斯向来不大瞧得起上尉,这当儿更觉得他的勇气靠不住。他尖酸的问道:“都宾,你究竟要我帮什么忙?”

  上尉走到他的床旁边答道:“让我告诉你怎么个帮忙法儿,赛特笠,我们再过一刻钟就上前线,乔治和我也许永远不能回来了。听着,你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以前,千万别离开这儿。你得留在这儿照顾你妹妹。她需要你安慰她,保护她。如果乔治有个三长两短,别忘了她只剩你这么个亲人,得倚靠着你了。如果我们这边打败仗,你得好好把她送回英国,希望你拿信义担保,决不离开她。我知道你不会;在花钱这方面,你是向来不小气的。你现在需要钱吗?我的意思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的现钱够不够回英国呢?”

  乔斯摆起架子答道:“先生,我要用钱的时候,自有办法。

  至于我应该怎么对待妹妹,也不用你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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