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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很多情的一章(2)


  都宾上尉脸上发烧,样子局促不安,为的是他心里想着一件事情,不愿意让小姐们知道。原来他假托找寻乔治,已经到过赛特笠家里,发现乔治不在那里,只有可怜的爱米丽亚闷闷的坐在客厅窗口。她扯了几句淡话之后,鼓起勇气向上尉说:听说联队又要外调,是真的吗?还有,上尉那天可曾看见奥斯本先生吗?

  联队还不准备外调,都宾上尉也没有看见乔治。他说:“大概他跟姊妹们在一块儿。要我去把那游手好闲的家伙叫过来吗?”爱米丽亚心里感激,很客气的跟都宾握手告别,他就穿过广场找到乔治家里来。可是她等了又等,总不见乔治的影子。

  可怜这温柔的小姑娘,一颗心抖簌簌的跳个不停,她左盼右盼,一直在想念情人,对于他深信不疑。你看,这种生活没什么可描写的,因为里面没有多大变化。她从早到晚想着:“他什么时候来啊?”不论睡着醒着,只挂念这一件事。照我猜想起来,爱米丽亚向都宾上尉打听乔治的行止的时候,他多分在燕子街跟加能上尉打弹子,因为他是个爱热闹会交际的家伙,而且对一切赌技巧的玩意儿全是内行。

  有一次,乔治连着三天不见,爱米丽亚竟然戴上帽子找到奥斯本家里去,小姐们问她说:“怎么的?你丢了我们的兄弟到这儿来了?说吧,爱米丽亚,你们拌过嘴了吗?”没有,他们没有拌过嘴。爱米丽亚眼泪汪汪的说:“谁还能跟他拌嘴呢?”她迟迟疑疑的说她过来望望朋友,因为大家好久没见面了。那天她又呆又笨,两位小姐和那女教师瞧着她怏怏的回家,都瞪着眼在她后头呆看,她们想到乔治竟会看上可怜的爱米丽亚,就觉得纳闷。

  这也难怪她们纳闷。爱米丽亚怎么能把自己颤抖的心掏出来给这两个睁着黑眼睛瞪人的姑娘看呢?还是退后一步把感情埋藏起来吧。两个奥斯本小姐对于细绒线披肩和粉红缎子衬裙是内行。泰纳小姐把她的衬裙染了紫色改成短披风;毕克福小姐把银鼠肩衣改成手笼和衣服上的镶边;都逃不过这两个聪明女孩子的眼睛。可是世界上有些东西比皮毛和软缎更精美;任是苏罗门的财富,希巴皇后的华裳艳服,也望尘莫及,只可惜它们的好处连许多鉴赏家都看不出来。有些羞缩的小花儿,开在偏僻阴暗的地方;细细的发出幽香;全凭偶然的机缘才见得着。也有些花儿,大得像铜脚炉,跟它们相比,连太阳都显得腼腆怕羞。赛特笠小姐不是向日葵的一类。而且我认为假如把紫罗兰画得像重瓣大理菊一般肥大,未免不相称。

  说真话,一个贞静的姑娘出阁以前的生活非常单调,不像传奇里的女主角那样有许多惊心动魄的遭遇。老鸟儿在外面打食,也许会给人一枪打死,也许会自投罗网,况且外头又有老鹰,它们有时候侥幸躲过,有时候免不了遭殃。至于在窝里的小鸟呢,在飞出老窝另立门户之前,只消蹲在软软的绒毛和干草上,过着舒服而平淡的日子。蓓基·夏泼已经张开翅膀飞到了乡下,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虽然前后左右布满了罗网,她倒是很平安很得意的在吃她的一份食料。这一向,爱米丽亚只在勒塞尔广场安稳过日子。凡是和外面人接触的时候,都有长辈指引。她家里又阔,又舒服,又快乐,而且人人疼她,照顾她,哪里会有不幸的事情临到她头上来呢?她妈妈早上管管家事,每天坐了马车出去兜一转,应酬应酬,买买东西。伦敦的阔太太们借此消遣,也可以说就把这种事情当作自己的职业。她爹在市中心做些很奥妙的买卖。当年市中心是个热闹的所在,因为那时候整个欧洲在打仗,有好些皇国存亡未卜。《驿差报》有成千累万的订户。报上的消息惊心动魄,第一天报道威多利的战役,第二天又登载莫斯科的大火。往往到晚饭时分,卖报的拿着号筒,在勒塞尔广场高声叫喊:“莱比锡战役①!六十万大军交战!法军大败!伤亡二十万人!”有一两回,赛特笠老先生回到家里,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一类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惑,欧洲的交易所里也有波动,怪不得他着急。

  在白鲁姆斯贝莱区的勒塞尔广场,一切照常,仿佛欧洲仍旧风平浪静没出乱子。三菩先生每天在下房吃饭的次数不会因为莱比锡退军而有所变更;尽管联军大批涌进法国,每天五点钟他们照常打铃子开饭。白利安也罢,蒙密拉依②也罢,可怜的爱米丽亚都不放在心上,直到拿破仑退位,她才起始关心战局。她一听这个消息,快乐得拍起手来,诚心感谢上苍,热烈的搂着乔治不放。旁边的人看见她这样感情奔放,全觉得诧异。原来现在各国宣告停战,欧洲太平,那科西嘉人下了台,奥斯本中尉的联队也就不必派出去打仗了。这是爱米丽亚小姐的估计。在她看来,欧洲的命运所以重要,不过是因为它影响乔治·奥斯本中尉。他脱离了危险,她就唱圣诗赞美上帝。他是她的欧洲,她的皇帝,抵得过联军里所有的君主和本国权势赫赫的摄政王。乔治是她的太阳,她的月亮。政府公廨里招待各国君王,大开跳舞会,点得灯烛辉煌,没准她也觉得大家是为了乔治·奥斯本才那么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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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13年10月,拿破仑在德国境内和普、奥、俄联军交战,大败。
  ②1814年1月,拿破仑与联军在法国白利安开战,2月又与联军在法国蒙密拉依开战,两次都大胜。


  我们已经说过,教育利蓓加成人的是三个叫人扫兴的教师:人事的变迁,贫苦的生活,连上她自己本人。新近爱米丽亚也有了一位老师,那就是她自己的一片痴情。在这个怪得人心的教师手下,她有了惊人的进步。这一年半以来,爱米丽亚日夜受这位有名望的教师点化,学得了许多秘密。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不但对面房子里的乌德小姐和两个黑眼睛姑娘十分缺乏,连平克顿小姐也不在行。这几位拘谨体面的小姐怎么会懂得这里面的奥妙呢?平克顿小姐和乌德小姐当然跟痴情恋慕这些事情无缘,一说到她们俩,我这话根本不敢出口。就拿玛丽亚·奥斯本小姐来说吧,她算是跟白洛克父子以及赫克尔合营公司的弗莱特立克·奥克斯德·白洛克有情有意的。可是她这人非常大方,嫁给白洛克先生,或是嫁给白洛克先生的父亲,在她都无所谓。她像一切有教养的小姐一般,一心只要在派克街有一所房子,在温勃尔顿有一所别墅,再要一辆漂亮的马车,两匹高头大马,许多听差,连上有名的赫尔格和白洛克的公司里每年四分之一的利润。弗莱特立克·奥克斯德·白洛克就代表这些好处。假如新娘戴橘子花的习惯在当年已经风行的话(这风气是从盛行买卖婚姻的法国传进来的,这童贞的象征多么令人感动啊!)——如果当年已经风行戴橘子花的话,那么玛丽亚小姐准会戴上这种洁白的花圈,紧靠着那又老又秃、鼻子像酒瓶、浑身风湿的白洛克老头儿在大马车里坐下来,准备跟他出门度蜜月。她一定甘心情愿,把自己美丽的一生奉献给他,使他快乐。可惜老头儿已经有了妻子,所以她只好把纯洁的爱情献给公司里的下级股东了。香喷喷娇滴滴的橘子花啊!前些日子我看见特洛德小姐(她现在当然不用这名字了),戴着这花儿从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礼拜堂里轻快的出来,踏上了马车,接着玛土撒拉老勋爵拐着腿也跟了进去。好个天真可爱的姑娘!她把马车里的窗帘拉下来,那端庄的样子多么讨人喜欢!他们这次结婚,名利场里的马车来了一半。

  熏陶爱米丽亚的痴情却是各别另样的。它在一年里面完成了她的教育,把品性优美的小姑娘训练成品性优美的妇人,到喜事一来,便准备做贤慧的妻子。女孩子一心一意爱她的年轻军官——就是我们新近认识的那一位。只怪她爹娘不小心,不该奖励她崇拜英雄的心理,让这种糊涂不切实际的观念在她心里滋长。她早上一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想着他,晚上祷告的时候,末了一句话还是提到他。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聪明的人。他骑马骑得好,跳舞跳得好;各方面说起来都是个英雄豪杰。大家称赞摄政王鞠躬的仪态,可是跟乔治一比,他就望尘莫及。人人都夸奖白鲁美尔先生,这个人她也见过,在她看来,无论如何赶不上乔治。在歌剧院里看见的花花公子们(当年的公子哥儿真有戴了大高帽子去听戏的),没有一个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他这人出众得配做神话里的王子,竟然肯纡尊降贵爱上她这么一个寒伧的灰姑娘,这份恩宠太了不起了。平克顿小姐假如知道爱米丽亚的心事,准会想法子阻止她盲目的崇拜乔治,不过我看她的劝导未见得有效,因为对于有些女人说来,崇拜英雄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女人里面有的骨子里爱耍手段,有的却是天生的痴情种子。可敬的读者之中如果有单身汉子的话,希望他们都能挑选到适合自己脾胃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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