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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很自然你开始请她来吃午饭、茶点、晚餐,最后请她到芬莱和他们住上几天。这件事造成了她和母亲猫头鹰之间的一些摩擦,于是更多的拜访,更多的谈话,更多的沙子,最后她关于鹦鹉的谎话说得多到真够她用一辈子的了(那晚他们从宴会上回家时她就是这么对她丈夫说的)。不管怎样,明塔总算来了…—是的,她来了,拉姆齐夫人想道,她怀疑在这缠结成一团的思绪中隐藏着某种不安;她理清思绪,发现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一个女人曾经指责她“夺走了女儿对她的爱”;多伊尔夫人说过的一些话使她又想起了那个指责。爱支配人,爱干涉人,让别人按她的愿望做事——这些就是对她的指责,而她认为这极不公平。她看上去是“这个样子”,她有什么办法?没人能够指责她在费尽心机地去引人注目。她常为自己的寒酸而感到难堪。她也不盛气凌人、专横跋扈。

  牵涉到医院、下水道和牛奶场,这话还有几分道理。有关这一类的事情,她确实很容易动感情,要是她有机会,她真想一把抓住人们的颈背好让他们看到—切。整个岛上没有一家医院。真是个耻辱。在伦敦,送到家门口的牛奶整个被尘土污染成了棕黄色。应该宣布这种事情为非法。在这儿建一家模范奶牛场和一 家医院——这两件事情她很想亲自去做。但是怎么做?带着这么一大群孩子?等他们大一点,也许那时候她会有时间;等他们都上了学以后。

  啊,可是她永远也不希望詹姆斯长大—天,卡姆也一样。她希望这两个孩子永远保持现在这样,是淘气的小鬼,快乐的天使,她永远不想看到他们长成长腿的怪物。无论什么也弥补不了这个损失。当她现在给詹姆斯念,“有许多带着铜鼓和喇叭的士兵”,他的目光变得阴沉时,她心里想,他们为什么要长大,从而失去这一切?在她的子女中,他是最有天赋、最敏感的—个。但是,她心里想,他们全部会有很好的前途。普鲁在和别的孩子相处时简直是个天使,现在有些时候,特别是在晚上,她的美丽已令人感到惊羡。

  安德鲁——就连她的丈大也承认他在数学方面有非凡的天才。南希和罗杰现在还都野得很,整天在乡间乱跑。至于说萝丝,她的嘴太大,但是她手巧极了。要是他们演猜字谜的哑剧,总足萝丝做服装;做所有的东西;她最喜欢布置餐桌、摆花,不管布置什么都喜欢。她不喜欢贾斯珀老爱打鸟;但这只是他成长中的—个阶段;他们都经过各种阶段。为什么,她把下巴贴在詹姆斯的头上,问自己道,他们这么快就长大了?他们为什么要去上学?她很希望身边永远有—个小娃娃。

  怀里抱着小娃娃她感到最幸福。人们会说她专横跋扈,盛气凌人,好支配人,他们愿意说就说吧,她不在乎。她用嘴唇轻抚着詹姆斯的头发、心里在想,他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幸福了,但她想起了这样说使丈夫多么生气,便立刻制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不过,这是真的。他们以后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了。一套十个便士的茶具让卡姆高兴了好几天。他们一醒过来她就能听见他们在她头顶上面的地板上跺脚、欢闹。他们喧闹着跑过走廊。于是门猛地打开,他们一拥而入,像玫瑰花一样清新,机警地瞪大着眼睛,好像他们天天都要做的到餐厅来吃早饭对于他们是一件肯定无疑的大事情;如此等等整天事情一件连一件,直到她上楼去和他们说晚安,看见他们像小鸟站在樱桃和山莓之间般钻在挂着蚊帐的小床里,还在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编故事——他们听来的,或在花园里无意得到的 他们都有自己小小的宝贝……于是她走下楼对丈夫说,他们为什么非得长大,失去这一切?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这样幸福了。他生气了。

  为什么对生活抱这样悲观的态度?他说。这种看法不合情理。因为这—点很古怪;她相信这是事实;尽管他也悲观绝望,总的来说却比她更快活,更怀有希望。比她经受的人生烦恼要少——也许原因就在于此。他总能够从工作中找到支持。并不是说她如他所指责的那样很“悲观”,只不过是她想到生活时——眼前就出现了一小段岁月,她的五十年生活。就这样呈现在她眼前——生活,生活:她想道,但她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思维。她看了一眼生活,因为在这一点上她有着清楚的观念,生活是某种真实、私密的东西,她既不和儿女也不和丈夫分享。在他们之间进行着一种交易,其中她是一方,生活是另一方,她总想占上风,生活也想占她的上风;有时候他们谈判(当她一人独坐时);她记得有过一些了不起的和解场面;但奇怪的是,她必须承认,大多数时候她感到她叫做生活的这东西很可怕,充满敌意,一有机会就很快向你猛扑过来。还有那些永恒的问题:痛苦、死亡、穷人。即使在这儿,也总有一个女人因患癌症而不久人世。

  可是她却对所有的孩子说,你们将经历这一切。她曾对八个人无情地说过这话(修理温室的账单将会是五十镑)。她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爱情和抱负以及在凄惨的地方独自忍受痛苦——因此才常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他们非得长大,失去这一切?可是她又会向生活挥舞着剑对自己说,胡扯。他们会非常幸福。她沉思道,瞧她在这儿要让明塔和保罗·雷勒结婚,又感到生活充满了凶险;因为无论她对于自己的交易有什么感觉以及有过并非人人都经历过的遭遇(她并没有向自己具体列举这些遭遇);她不由自主地说人应该结婚,人应该生孩子,她知道自己话说得太急促了,几乎像是自己的一种摆脱。

  她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她问自己。一面回顾自己过去一两个星期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真给明塔施加了压力让她下决心,她毕竟只有二十四岁啊。她心里感到不安。她不是笑话过这事吗?她难道又忘记了自己对别人有多大的影响吗?婚姻需要——哦,各种各样的品质(修理温室的账单将会是五十镑);其中之一是——她不必明说了——那是最必不可少的;她和丈夫具有的那一项。他们俩有吗?

  “于是他穿上裤子,像疯子样逃跑了。”她念道。“但是外面是猛烈的暴风雨,狂风刮得他站不住脚;房屋和树木都倒了下来。地动山摇,岩石滚入大海,天空一片漆黑,雷鸣电闪,比教堂塔尖和山峰还要高的黑色的海浪滚滚涌来,浪尖上翻卷着白色的泡沫。”

  她翻过一页;只剩下几行了,这样她就把故事念完吧,虽然已经过了睡觉的时间。已经很晚了。花园里的夜色告诉了她这一点;花的逐渐变白和叶子上的灰色暗影合在一起引起了她的焦虑。起初她想不出来焦虑的是什么。后来她记起来了;保罗、明塔和安德鲁还没有回来。她再一次在心中唤起过厅门前平台上那一小群人站在那儿望着天空的情景。安德鲁拿着他的网和篮子。这意味着他打算去捉螃蟹啦什么的。这意味着他会爬到突出在海中的岩石上去;涨潮会切断他的归路。也许他们回来时排成一行走在悬崖峭壁上的小路上,其中一个人可能失足,就会滚下山去,摔得粉身碎骨。天已经很黑了。

  但是她没有让自己的声音有任何变化,念完了故事,她合上书,直看着詹姆斯的眼睛,仿佛是她自己编的似的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就在现在他们仍然生活在那里。”

  “故事念完了。”她说,她看见,随着他眼中对故事兴趣的消失,出现了另一种东西;惊奇,灰白,像是一道光的反射、立刻使他注目凝视,充满惊异。她回过头来,向海湾的另一面看去,一点也不错,越过海面。有规律的先是迅速的两闪后,接着是长而稳定的一闪,那正是灯塔的灯光。灯塔的灯已经点燃了。

  他很快就会问她,“咱们去灯塔吗?”而她只得说,“不去;明天不去;你父亲说不去。”恰好这时米尔德里得进来叫他们,忙乱使他们分散了注意力。但是米尔德里得抱着他出去的时候他仍不断回头看着。她肯定他在想,我们明天不去灯塔了;她想,他—生都会记得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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