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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十四

  冬天渐渐降临,像摊开的裹尸布一样听其自然地慢慢落下。灰色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而扬恩一直没有再露面,——两个女人冷清清地生活着。

  因为天气冷,生活费更加昂贵,日子也更难熬了。

  而且伊芙娜奶奶也变得很难照料。她的头脑不管用了,现在动不动要生气,说些伤人和骂人的话;每星期总有一次到两次,她会像小孩子一样无缘无故发起火来。

  叮怜的老奶奶!……在她头脑清楚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柔,所以歌持依旧尊重她,爱她。她一直十分和善,最后却变得脾气很坏;一个人在生命将尽的时候,忽然表现出沉睡了一生的全部恶意,一直隐藏着的说粗话的全部本领,这对人类灵魂是何等样的嘲弄,又是何等嘲弄人的奥秘啊!

  她还开始唱歌,这比她发脾气更加不堪入耳;这都是她偶然想起的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段弥撒经文,有时是过去在码头上常听水手们唱的十分粗俗的小调。她有时唱起“班保尔的小姑娘们”,或者摇晃着脑袋,用脚踏着拍子,唱道;

    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我挣到了钱!
    我挣到了钱!……

  每次,唱着唱着便突然停住,同时茫然地睁着大眼,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表情,——好像燃尽的火焰忽然旺一旺,随即熄灭一样。然后,她垂下头,下巴像死人一般松垂着,久久地处于一种衰竭状态。

  她现在也不怎么爱清洁了,这又是歌特所没有预料到的另一种考验。

  有一天,她甚至连她的孙儿也记不起来了。

  “西尔维斯特?西尔维斯特?……”她对歌特说,样子像是在探究这人到底是谁:“唉!我的好孩子,我年轻的时候有过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男孩和女孩,所以现在,我的天哪!……”

  她一边说着,用一种几乎有点放纵的、无忧无虑的姿势,朝空中挥了挥她满是皱纹的可怜的手。……

  第二天,也许她又清楚地忆起了他;又提起无数他曾做过的或说过的种种琐事,一整天都为他哭泣。

  啊!这冬季的夜晚,在没有树枝生火的时候!挨着冻工作,为了活命而工作,一针针缝着,干完每晚从班保尔带回的活计以后才上床睡觉。

  伊芙娜老奶奶静静地坐在壁炉边,双脚挨着最后的余烬,两手缩在围裙底下。但晚上开始的时候,总得和她闲聊一会儿。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呢,我的好女儿?我年轻的时候,认识好些你这个岁数的姑娘,都很会聊天的。如果你能说点什么,我想,咱俩就不会显得这么凄惨了。”

  于是歌特讲起她在城里听到的一些新闻,或者她在路上遇见的人的姓名,谈着那些和现在世上的一切同样与她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后,当她看见那可怜的老奶奶睡着了,便中途停住,不再讲下去。

  正当青春妙龄需要青春作伴的时候,在她周围却没有丝毫年轻的、有活力的东西。她的美貌会在孤独和贫瘠中枯萎……

  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海风,把灯吹得摇摇晃晃;浪涛声不绝于耳,使人听了感到像是处身在船上。这声音又使她想起了那永远撇不开的、令人苦恼的扬恩,因为风浪正是与他那个行业密切相关的。每当可怕的暴风雨之夜,外面漆黑一片、狂风大作时,她就愈加焦虑地想到了他。

  然后她孤零零地,总是孤零零地和这熟睡的老祖母在一起,有时她瞧着那些黑暗的角落,想到曾在那些分层柜床里生活过,在类似的一些夜晚在海上丧生的先辈渔民们的灵魂可能会回到这儿,便感到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有这位几乎已成为死者中的一份子的老奶奶在场,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那些归魂的伤害……

  突然她听见从壁炉的一角发出一丝细小的、如笛声般颤抖的、好像窒闷在地底下的声音,不觉从头到脚战栗起来。那声音以一种令人心里发冷的轻松调门唱道: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于是她感受到与疯人作伴时那种特殊的恐惧。

  落雨了,伴着泉水般连续不断的细小声音往下落着,她听见雨水在外面墙上不断地流淌、在那长满苔藓的老旧屋顶上,一些漏处总是在老地方发出不倦的、单调的、同样哀怨的淅沥声;它们使屋里用石块、砂砾、贝壳混着土铺压成的地面到处都是泥泞。

  她感到自己周围全是水,寒冷的、无边无际的一大片水包围着她:这翻腾着,抽打着,又在空中散开的水,使黑夜显得更黑,使分散在普鲁巴拉内的茅屋彼此更显孤立。

  星期天的夜晚,由于给其他人带来某种快乐,对歌特便显得格外凄凉:即使在这些沿海的偏僻村落,这种夜晚也是快活的;这儿那儿,总有那么一个关门闭户的茅屋,被黑夜的雨水浇打着,从里面传出阵阵重浊的歌声。里面,排列着为酒客准备的桌子;水手们傍着冒烟的炉火烘烤身上的衣服;老年人啜着烧酒便心满意足了,年轻人则还要和姑娘们调笑;所有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唱着歌自得其乐。在他们旁边,将成为他们明日坟墓的大海,也在唱着,使这黑夜充满了它巨大的声音……

  有些星期天,一群群从酒店出来或从班保尔回村的青年,打莫昂家门前的路上经过;这都是住在陆地尽头、靠近波尔—爱旺村的人。他们刚从姑娘们的怀抱中挣脱,很晚才从这儿路过,因为已经习惯于风浪,所以毫不在乎被雨淋湿。歌特张着耳朵倾听他们那很快就被狂风巨浪的喧嚣所吞没的歌声和喊声,想从中分辨出扬恩的嗓音,当她自以为能识别时,便感到浑身战栗起来。

  扬恩没再来看她们,这从他那一方面说是不好的;西尔维斯特死了还没多久,就只顾去过快活日子——所有这些可不像是他的行为!她确实不再理解他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忘不了他,不相信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事实上,自他回来以后,生活的确十分放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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