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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看花灯误入天台(1)


  诗曰:
  山川灵异结成胎,肯把英才弃若灰。
  为看花灯忽子夜,俄惊草舍已天台。
  文如倒峡诚佳也,武欲穿插臭美鞠。
  莫怪声名伸海角,几人能得到蓬莱。

  话说南直十六府中,惟松江府最近海。松江有四县,上海却正滨海。时天下虽极太平,亦未免海贼癣疥之疾时来侵犯,不是掠民间子女,即是劫库银。府城虽有总兵镇守,却又离上海尚有百里之遥,等得这里提兵进剿,他即退下海去,并不来与官军对敌。候得这里收兵离县,他又蜂拥而来,救掠如故。总兵索雄飞无法奈何,只得屯兵上海,此后稍觉宁靖;兵卒渐懈怠。

  一日值索总兵生辰,大开筵席,在县中宴那些来与他祝寿的绅士。那日饮至黄昏,忽报四门火起,喊声大震。原来细作已将索总兵生日并请酒演戏之事报知渠首,料必无准备,悄地渡过海面,轻骑掩至城壕。门卒果不提防,因得斩关突入。索总兵闻之,大惊失色,急叫备马,奈器械一时无及,而贼兵已至。雄飞知不能拒,抢得一柄短刀,杀伤数贼,飞马逃出南门。这些众亡命,见总兵已遁,大肆猖獗。正抢入兵库中抢掳,忽闻飕的一声,贼首已倒地。众贼急救看时。却是五六寸长的一枝竹箭射入咽喉,眼见气绝。随又连连箭响,并无虑发,一剎时就射死数贼。却更作怪,但闻箭响弦鸣,井术见有人张弓注矢,众贼尽以为神助。这些乌合之众所志不过财帛,看见势头不好,谁还冒死向前。便大叫风紧,都一涌退出,向北门而去。那些城守官兵,见贼去远,方整枪架炮,擂鼓播旗,耀武扬威的追赶了七八里而返。只算是远送一程,正合着两句俗语说得好:

  当场不战,阵后兴兵。

  话虽如此,终不然这射贼的箭果是神助?少不得也要还个亮头。原来这日一堂贺客中间有一个贺客苏紫宸,乃本府华亭县人。其父苏彦斋,乃是两榜,不曾出仕,早已亡过。亲叔诚斋,现任浙江钱塘知县。这苏紫宸,人物既生得伟秀,性情又复豪迈,十二岁就案首入泮,家人闻喜奔告,紫宸却浑若不知。一日读项羽传,少倦,乃掩卷叹道:“千秋一日,事业谁知?想吾辈寄此蜉蝣,人生几何。若不学些奇术艺,做些奇事业,而后名成勇退,追赤松子之游,就如虱处裤档,蚌潜井底,不复知有天高地大景象。虽寿盈千岁,亦冥冥何益哉?但我父母早背,幸蒙叔父教诲,亦不过欲我显亲扬名。今虽做得一秀才,倒还好寻山间水,醉月吟花。倘不幸中了一个举人,再成一名进士,选了一个职司,拘着官箴,碍着政体,这一顶脑箍擅住了,那一腔豪兴觉得大不自在。姐今趁这未上脑箍之际,无拘无束,何辱何荣,领略山川名胜,赏鉴古今事迹,岂不大快人意?又何苦终日在宙下效这蝇声,把豪情爽气闷死在胸中,可不痴绝?”

  此念一动,便不喜读书,日逐带了近身伏侍的小厮,唤做剑童,瞒过诚斋,出缄游玩。这剑童年虽幼而力极大,紫宸心甚爱之。

  一日正值元宵,合城大放花灯。紫宸来禀叔父,要去看灯玩耍。诚斋道:“汝年齿幼稚,正宜矢志鸡宙,以图上进,所谓幼而学,壮而行。若只是终日闲荡,岂不功课有亏,举业有废乎?汝今既然要去,我亦不好十分阻碍,但宜略一观玩,即便回来,勿得徜祥太久也。”

  因叫老仆苏定与剑童随着同去。紫宸唯唯受命,即同了剑童、苏定,一径离了府门,来到街市上一看,果然好盛灯。有前人诗句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玉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遥人柬。
  游妓皆敉事,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紫宸正观看时,忽又闻鸣罗击鼓,众人乱挤乱嚷的道:“迎龙灯来了。”

  紫宸听见,不胜之喜,即一挨两挨直挨到高坡上。立着一看,果见迎一条龙灯,头尾活动,盘旋曲折,甚是有趣。左右前后,都是些鳌山蜃海,鱼虾杂灯拥护,真个照耀得辉煌不夜,十分好看。紫宸看得高兴,竟忘情了,随着龙灯热闹,不知不觉的一路出城。又走了二三里,觉得足力已倦,方才想归。回头看时,却不见了苏定,剑童,心下着忙,急急寻路而归。幸尚有残灯映月,一路还不至十分黑暗,忙忙走到城边,时已半夜,城门扃闭,眼见得不能入城。城外又无亲戚可依,这半夜怎剩区处?街上又家家收灯歇息,霎时寂然静悄。深悔自己忒孟浪了,以致如此。 正在徘徊,忽见一人走近,拱手道:“苏公子何故独自徘徊?夜已探矣,谅必不能入城,小鹿去此不远,何不移玉草宿,明晨待贫遭遇公子回府,何如?”

  紫宸见说,忙抬头看时,一个皓首童颜、黄冠白鏖的老道人。因想道:“我从不曾认得这个道人,如何便晓我是苏公子?莫非是甚游方拐子,见我年幼独行,欲要来诱骗我不成?但我今夜正无宿处,莫若将计就计,睡他一夜,且看他怎生设法来骗,与他打诨一番,倒也有趣。”

  心下虽是这等想,然见其仪表非俗,亦不敢唐突。因揖道:“偶尔贪看花灯,不期城闭阻归。正在穷途狼狈,忽蒙仙丈垂悯,但不知紫府何处?素昧干生,怎好轻造?”

  那道人笑道:“九流一脉,三教同源,何云素昧。此去我庐甚近,但山野风味,恐有亵渎。若不鄙弃,便当引导。”

  言罢,即挥鏖前行。紫宸见其出言文雅,谅来不是甚拐子,也不推辞,在后追随。

  走了一会,已是郊垌。再行数步,转过一堍小桥,却是一条山路,崎岖不堪行走。耳中松涛谡谩,猿叫哀哀,甚觉悲凉凄楚。紫宸想道:“西门之外。一向并未有山,怎么今晚却走出这条山路?好生古怪。”

  欲待不前,那道人望前乱奔,并不回顾。四望俱是旷野,竟不认得是甚去处。倘然落后,又恐迷路,只得紧紧跟走。觉得水尽山穷,转过一弯,忽见松林之内射出灯光来,才见人家。那道人住足道:“蔽庐已到,公子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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