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六九


  “我们和邱先生开玩笑,问他朗个还不结个亲,找个四川姑娘给他做担担面吃,省得他老远的天天跑来吃,他笑笑:‘你给我找一个,’。我说,那怎么可以,我认识的姑娘十个里九个不识字读书的,朗个配得上你哦,他说:‘有啥子关系,不识字的最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说,你可是真的要找个不识字的?他说,‘我不骗你,’我就给他去找,找到一个廿来岁,长得还不错的姑娘,我对邱先生说好约个时间给他们见一见面,你猜他怎个?他硬是不来了!隔了好些日子才来,我问他是朗个搞的,他又笑了,说是不好意思,你看看,好不好笑,那么大年纪,那么怕难为情,讲起来像是昨日的事——”

  天磊呆呆的听着。有时还把她找出来,要她想些邱先生的事来和他说。有时他担担面也不吃,坐了一会就走了,如有意珊一起,就先把她送回家,如果只他一个人,他就慢慢走回家。理好邱先生办公室的东西,他又帮着系主任去理他的宿舍。第一次去,屋子里关着浓浓的烟味,桌上散放着空酒杯和残碟,地上、桌上、床上都有没有烧过的烟丝,一切都似主人刚刚出去,即刻就要回来的样子,只有桌上那只停顿了的、指在三点上的小钟,透露出这是间已经没有了主人的小屋,没有人的气息的地方。

  第一天他什么都不能做,向系主任说他不舒服就回家了。第二次去的时候,小屋子开了窗,桌上的残碟都理走了,床上的被褥已不见,而地上也被打扫过了。他才耐心的整理一切书籍,帮着系主任将东西都用绳子捆起来,运到邱先生的办公室去,和其余的东西堆放在一起,再待发落。

  把所有东西都理清而剩下的只是一间空屋的那天,他心情特别紊乱凄怆,趁系主任督促工人打扫时,他就散步到宿舍后面。那时候正近黄昏了,屋后的乱草,经过了一天的烈日,都疲软的斜睡着,乱草之外,是一条窄窄的碎石路,路的一边通到宽大的马路,另一头是个尽处,站在一棵阔叶满枝的大树下,他倚在树身上,望着远处半个晕红的天,以及蕃茄色的将落的太阳。树下很凉,虽然脚下的地面,一股热气冒上来。

  这时的柏城该是满城秋色了吧!他极力的把思索从眼前引开去。在柏城,秋天的黄昏早来,地上满是落叶,各色各样的黄的颜色,夹着暗红的枫叶,走在上面,身上都染了淡黄的秋色。马路两边是光秃的树枝,秃枝间漏下来的光亮沉沉的驮着黑夜的影子。

  在柏城的几年,他最怕秋冬的黄昏,总是黑沉沉的压在他肩上,令他闷窒,觉得光亮在很遥远的地方,来不了。有次佳利问他喜不喜欢秋色。他说不喜欢。但是她说:

  “我最爱这样的季节,春天太轻佻,使人理智不清,夏天又太热燥,使人不能安宁,冬天太冷,又闭塞,使人消沉萎缩,而秋天是含蓄的,叫人深思,你不同意吗?天气在秋天最夹朗,但还没有寒冷,风很凉,把人脑里的杂念都吹走了,虽然萧索一点,使人带那么一点秋天的苍凉,但我觉得,也许一个人要感到一点苍凉,才能体味出人生。就好像你看见一个人在笑,你并不会有特殊的感觉,觉得他好像高兴,最多你会替他高兴。但是当你看到一个人在哭,你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你自己是善感的,你就会为他难过起来,你自己也觉得不舒服起来,同时,你会思索,他为什么伤心?因而你会有很多感触,你同意吗?”

  一个人要感到一点苍凉,才能体会出入生?他望着远处马路上来的各种车辆,各种行人。如果不要去体味,而仅是纽匆忙忙的活着,不是更好吗?既不知道什么是苍凉,也不知道什么是空虚,生不会带来过份的喜,死也不会带来过份的悲,把一切都看得天经地义,而自己就顺着该过的日子过,不是简单得多吗?何必去体会入生而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呢?

  顺着碎石路,他慢慢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什么时候蕃茄色的太阳已落了,而夜还没来,天空是一派青苍,把校门外两排棕榈衬得更挺直。它们不像校门边的冬青,那么样挤在一起,有个伴,有个依靠,它们看起来比较孤单,因此更显出独立性。

  他看到邱先生的为人,不就是一棵棕榈吗?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留在美国,他也没有像别人那样为了结婚而结婚,他过他认为是对的、是快乐的生活,虽然是寂寞的,但他独立。他就在棕榈树下徘徊,想着邱先生,也想着他自己,以及他十年前在同样的树下发过的愿望。长长的,他吁了口气。好像从身上放出了一些东西,放出之后,身体就站得直了点。

  “天磊,你原来到这里来了。”系主任走来高声叫他。

  “都搬走了。”系主任说,“总算搬走了,不留一点痕迹。”

  他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不忙,先到我家来坐坐,我预备了几样菜,在我家吃便饭。这些日子如果没有你帮忙,我是绝对不知道从何着手的。”

  “不了,吃饭不敢当。邱先生的事,我是义不容辞的。”

  “好,那么到我办公室去坐坐,我还有话同你谈。”

  “我们能在这里谈吗?我知道你要说的话。”

  “是的,我想你也知道。”他迟疑地说,“我就是要告诉你,现在邱先生不在了,也许你不愿意再留下来,如是这样,你只管走好了,我能了解的。”

  “不,我想我留下来。就是因为他不在了,我更——”

  系主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磊,你真的——”

  “是,就是刚才决定的,站在这里。”他仰头对棕榈望了一眼,好像在谢它们,又好像在对它们作一个证明。 “我留下来。”

  系主任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握得很紧,使他觉得他的右手五个手指,都灌满不能流动的血液,涨得很不舒服。

  “那简直是太好了,那简直是太好了!”他兴奋地说,“这就是我这两天想望而不敢想望的事。我相信,邱先生如果有灵,知道了你这个决定,也会很欣慰的,很感激的。你除了要开的两门课,还有别的计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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