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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一直走到邱尚峰先生的宿舍。路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了,他走得很快。那间小室还点着灯,好像是书桌上那个台灯,因为靠窗的一角特别亮。门是虚掩的,但他却仅在屋外的四周转,没有勇气推门进去。并不是他迷信,而是他不能忍受到邱先生的房里去而房里再不会有他的那个可怕的、却又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他不进去,他还可以对自己说,邱先生没有死,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而已,明天他会打电话来的。如果他进去了——

  但是房门忽然开了。他吓得把一颗心整个抖了出来,抖到嘴里。他迅速用双手扪住嘴,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这才看清楚了,门口站着的是系主任。而系主任也被他吓了一跳,好半天出不了声。

  “是你,牟天磊。你这时候还没睡?”他让在门的一边,让天磊进去,但天磊摇摇头。

  “唉,真太没有想到了!”系主任说,反手拉上了门,反锁了,和天磊站在一排。“真是没有想到。他是系里最年轻、最有干劲、最有学问,而又最平易的一个教授。那年他得了福特奖金出国,我以为他会像其他的人一样,一去不返了。他不但到期归来,同时还带回来许多新的教材、新的计划。有次我问他,怎么没有留在那边,他说,他舍不得他这个窝。其实,我知道他,他是一心一意的要给系里做点事,教几个好学生出来。他对学生,像对朋友兄弟一样,非但不拿架子,而且从不吝啬的称赞他们的才具。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你当然知道。”

  他点点头。

  “最惨的是,他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刚刚在他房里找了半天,找出一个什么远房表叔的地址,我打算明天一早通知他,同时由系里替他发丧,祭礼暂定明天下午三点钟。你早点来,帮帮忙。”

  他点点头。

  “那封信你拿到了吧?他就是去寄那——”

  天磊再也忍不住,一手扪着嘴,就死命的往大街跑。在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含糊地说了地址,就跌进后座的椅上,放声的哭了起来。车子到巷口的时候,他虽已停了哭,却惨白着脸下车,那个司机善意的说:

  “先生,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好一点了,谢谢你。”

  【第十九章】

  从去殡仪管那天起,连着几天,他都忙着。

  忙的时候把大脑锁起来,什么也不想。那天殡仪馆,来了许多人,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别个系院的教授们都来了,有的行了礼就走,有的蘑菇着,脸上带着惶然的表情,有的看了邱尚峰先生修整好了但却失去了他原来的轮廓的脸,对自己——还是对于不解的命运微微摇了摇头。他们的表情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休戚。同学们来得最多,很多是天磊的高班,带着太太,或是丈夫。震惊的,不能相信的表情还没有完全从他们的脸上褪去。对邱先生望着,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不认识,又似乎把眼睛睁大了才能证明没有看错人。也有他同班的,看了邱先生之后过来与他说话,不带一丝笑容,并不是他们看见天磊的国外归来不欢喜,而是失去了一个良师给他们突然的悲伤超过了其他一切的感情。张平天也来了,带着他的太太,对邱先生行了礼之后过来与他握手。那张对生命充满了把握的脸上,黑的,坦率的脸上跳动着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还不能相信。那个人呢?”

  “什么人?”

  “骑摩托车的人?”

  “真不知道。”

  “应该让他坐一辈子的牢,或是把他干掉!”

  “那和邱先生的死有什么相干呢?”天磊说, “即使是一死陪一死,对邱先生,及对我们来讲,都是没有意义的。”

  也有比他低班的同学来,很低班的——邱先生目前的学生。他们成群的来,女孩子们一看见邱先生的脸都哭了,有的带了手绢的,没带手绢的就让泪一直流下来,那么多没有准备过的眼泪!男孩子们没有哭,只见他们的喉节一上一下,很剧烈的滑着,有的看了一眼,很猛然的把头掉开,颊上的肉一抽一抽的,把悲痛咬回去。天磊想起谁说过:一个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的悲痛——是谁说的?对了,福克奈在“lightinaugust”里说过这样的话。看看一批批年轻的男学生带着惶然的表情来,又带着更惶惑的表情走,他的心为他们扭痛着,也为自己,也为所有为邱先生的死而难过的人。但他没有再掉过一滴泪,从殡仪馆以及到邱先生被埋在和平东路三段以外的极乐公墓,他都把悲痛咬在嘴里。

  然后他就帮系主任料理邱先生的善后,帮他到系里清理邱先生的办公室。把他的信札分了类,私人的,关于文学方面的,再清理他的书籍。那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因为邱先生的信札文件书籍散满、堆满、弄满了他的小办公室。天磊几乎天天去,早上骑着借来的自行车,下午才疲倦的回家。家里的人都很体谅他,由他一个人来去。

  天美在邱先生死后的第四天就回台南了。跟他说好九月初再来,如果他走的话,她来和他聚几天,如果他不走,她来帮母亲办他的婚礼。

  意珊几乎天天来看他,留在他家吃晚饭。有时他们晚上出去坐坐她欢喜去的咖啡馆,或是他喜欢去的吃担担面的地方。那个老板娘第一次看见他时,眼圈就红了,慢慢的也平静下来,但总喜欢坐在一边讲些邱先生的旧事给他听。

  “有一回,”她说,带着她那口音调的高低十分明显的四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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