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六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问意珊就是了。”

  意珊的父亲说,“我想意珊刚刚才旅行回来,需要休息一阵。”

  意珊端了西瓜出来,后面站着她母亲,手里端了些吃的东西。意珊把西瓜交给天磊说: “你到哪儿去了,刚刚天美姐打电话到这儿找你呢!”

  “喂,意珊,刚刚和你提的去野柳的事,怎么说?”莫大说。

  意珊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的溜了天磊一下,天磊装着没有看见,低头去吃西瓜,两手不必要而又不自觉的紧紧捏住了西瓜的两角。然后她望了一眼坐在天磊右面的莫大。

  天磊没有来之前,她只觉得莫大并不是长得很‘帅’的人,可是天磊来了,无意中把莫大的缺点一一反射了出来:天磊的白皙照出了莫大的黝黑、他的不清秀;天磊的颀长射出了莫大的那个年龄里不该有的肥胖而显得蠢的身材;天磊那双常常望在世界之外的大眼睛托出了莫大那双过份狭小的缝眼;天磊的薄而常常是闭着的嘴唇使她觉得莫大的经常张着的,粗黑而毫不性感的厚唇令人厌恶。

  如果天磊这时候对她望一望,或用脸色表示一下他的意见,她会毫无犹疑地拒绝莫大的邀请。但天磊一点也没有理会她,专心一意的吃他的西瓜,她忍不住心里生气,于是故意带着笑说:“让我想想看,好吗?”

  莫大站起来说:“好,我们明天挂电话或是过来听回音,再见,牟兄,慢吃,不要吃呛了。”

  他们走了之后,意珊父母推说要去看一个朋友,叫天磊留在家里吃饭,就走了。天磊站起来送他们出了门,又回到客厅,继续吃他的西瓜。意珊带点不必要的不耐烦,大声叫阿秀把东西都收下去,然后就坐在原先的长沙发上,大声的翻杂志。天磊吃完了西瓜,去洗了手,回到客厅,点了支烟,坐在朝天的小沙发里抽烟,两个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屏了半天,还是意珊沉不住气,带点埋怨的口吻说:

  “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因为她的口吻,他也就无法和缓。“他们怎么知道妳的地址?”

  “我告诉他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这几天找人聊天去了,与妳什么相干?”

  “那你就没有资格管我的行动。”她原想以撒娇的形式要他向她道歉的,因为旅行回来后他就没有来找过她,而她天天什么地方都不去在家里等着他来。现在,他的语气真正的伤了她的心,她猛的站起来,把头发往后一甩,说:“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答应和他一起去野柳,看你怎么样!”

  她走到电话机边,他不动。她拿起电话,他不动。她拨了两个号码,他还是不动,她拍的一声把电话摔回话机上,气他的无情,气自己的下不了台,站得笔直的,眼泪滴在绿衣上,东一滴,西一滴,有的像树叶,有的像竹叶,有的长长,长长的一条,像竹子,都是浓绿色。却没有一颗滴出一个圆形。

  天磊才站起来,才走过去,才把她以及她绿衣上许多绿叶抱在怀里,原来他刚闻到的香气是花露水,擦在颈上的。她回吻他的时候,才呢喃的告诉他,她并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莫大,是他打听出来的。她还说了许多其他的话,统统没有进他的耳朵,而溶进他的嘴里了。就这样,站在电话边上,两人都发现,彼此对彼此喜欢的程度。

  忽然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意珊母亲打电话来,他们被朋友留了,不能回来吃饭,要意珊好好待客。放了电话,意珊笑得咕咕的,不知是笑自己的好运气,还是笑他父母亲太明显的用意。天磊也咧着嘴,两人坐在客厅里,长沙发上,电风扇下,风扇扇走了炎热的空气,以及无谓的意气。也扇走了下午,和黄昏,又招来了黑的夜。黑夜一直大胆的浸入了客厅,他们还在长沙发上,一直等阿秀一手掩着咕咕地笑着的嘴,一手拧亮了饭厅的电灯。灯下的桌上只摆了四个菜,两人对坐着吃。两人对坐着也不知吃过了多少次,但从没有吃得这样好,这样自然而又这样饱的。

  吃完饭,他们到外面去散步,一直走到仁爱路三段底,市立医院那边。那边空旷得几乎带着荒凉的意味,他们转到市立医院后面。有一幢大房子,刚打好地基,地上面已摆了钢条,地面上也用钢条拦成一个大正方形,边上堆了许多泥沙,及一个大的混和三合土的机器,及架得高高的砖石。

  天磊搬了几块砖头,摆成双层的,排得平平的,两人面对着仁爱路并排坐下。仁爱路上汽车稀少,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黄昏的灯有两排椅子,椅子上寥落的坐了几个人,一动也不动的瞪着前方,有小汽车经过时,他们一致的把头从左转到右,直到看不见车子时才转回来,也是一致的,像机器头。街面很宽,路灯也不亮,街边没有拥挤的房子,路上简直没有行人,车站里等车的人好像并不在乎车子来不来,而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待的样子。天磊觉得台北市也有它宁静的地方,宁静的时刻。

  “我们可以在这儿买幢房子,也许就是这幢正在盖的,我可以买一辆自行车,每天骑车上学校,这里离你家又不远,你发闷的时候可以回家玩玩。晚上我们可以搭公共汽车到西门町去,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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