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三八


  系主任的太太请他们入席,莱是她自己烧的,十分入味而没有餐馆里那么油腻。他站起来向系主任及他太太敬酒,感谢他们的招待;又向各个教授敬酒,大家又个别的敬他,说许多称赞他的话,并希望他不久能回来替母校服务。虽然大家不再把他当学生看待,他却不容易忘记他们曾是他的老师,因此总觉得有点拘束,幸好邱尚峰坐在他边上,随时向他问起别个同学的消息,或是告诉他一些关于他认识的先生或同学的事,令他觉得时间还没有完全停顿下来。饭后坐了一下,他就告辞了,和邱尚峰一起出来。

  “到我那儿去坐坐。”

  “邱先生您还在原来地方?”

  对方喉口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是苦笑,又好像自嘲。“我那儿有钱盖幢洋房啊!”

  黑里天磊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那句话的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他不得不注意的不满。

  “我的意思是——”他的意思是想探问邱尚峰是否结了婚,但是他没有这样问,虽然他在系主任家喝了不少酒。

  “我懂你意思,我还是光棍儿一个。”他抢着说。

  那间小屋,以前是十分乱,现在是乱得不堪了。床没有铺,床头的地上有书,书上有酒杯,酒杯上是烟碟,烟碟上是火柴盒,火柴盒上是烟斗,烟斗是空的,而抽过了的、没有烧着的,及烧着一半的烟丝,撒了一地。满屋是烟、酒、书和旧衣服的混合的气息。进了门,邱尚峰先把椅子上的东西堆到床上去,让天磊坐了,又把床上的东西堆到桌上去,自己在床边坐下来,然后又把桌上的东西堆到地上去,桌上空出一个地方来,取出一小瓶高梁,两只杯子,不知又从哪里翻出一包花生米,倒在一张干净的稿纸上,再坐下来,咧着嘴对天磊说:

  “不要怕,杯子是刚买来的,花生还没有去壳,所以都合美国的清洁标准。”

  天磊想笑,又想说什么,但都忍回去了,却喝了一口酒,吃了两颗花生米,表示他一点也不嫌脏。

  邱尚峰把手一摊说:“就凭我这间房,就把所有的小姐都给吓跑了。”他喝了一大口,一连丢了十来颗花生米进嘴,“也无所谓,我也过了不惑之年。反而觉得这样自有我的乐趣,听听你的,怎么教起中文来了?那多么没有味道!”

  他就喜欢邱先生的这份直爽,似乎他接近的人,以及他喜欢的人,都有这份爽朗的性格,如张平天、佳利,以及邱。

  “一点味道都没有,”他坦白地说。“但是我不是没有去报馆找过事。写标题,跑新闻,或是整理进来的稿,我都比不上他们本国人,谁用我?坐在家里写文章?人家美国作家,坐在家里写文章的,穷得吃不饱的不知有多少呢!我何必去凑这个热闹?我不是不想写,不想做个好作家,但谁给我面包吃?为了找一个能给我面包吃的职业,不知费了多久时间!后来总算在一个汽车保险公司谋到一个职业,把生活问题解决了,但是做了一两年,实在没有劲,只好去教书,但教什么呢?你问我怎么不教中国文学?我怎么不想教,而是没有几个学生对中国文学有兴趣,中国语文,他们也不见得想学,而是政府及学校当局鼓励他们学。”

  邱尚峰站起来,到处找他的烟斗。天磊跑到床前把那个火柴盒上的烟斗递给他。

  “这个不能用,里面都塞住了。我这个房间里起码有十来个烟斗,奇怪,怎么都不见了?”然后他在床底下踢出一个来,装了烟丝,点燃了,架在嘴角,边吸边说:“一定有许多人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来呢?现在我们有很好的新闻学校,你去开一两门课绝对没有问题。学理工的人不肯回来我还能了解,但我就不懂为什么学文法的同学他们也一去不返,而宁愿留在那边做没有意义的工作?”

  天磊痛苦地沉默着。当然有许多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你怎么不回台湾去?”可是问过他最多次的还是他自己。为什么?没有任何理由,唯一的,最不能叫人谅解但也许最能使人了解的一个答案就是:

  “大家都不回去,我也不。”

  就像好多年之前出国,他曾私下问过他自己为什么他要出国?而他的答案是“大家都出国了,我也去。”一样的简单而又不简单。还有一点就是连他自己不敢也不愿承认的:虚荣。因为出国及留在国外一样的是件令人——至少在台湾的人——羡慕的事,而“令人羡慕”是最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即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守住很深的寂寞,都愿意,他恨自己这份庸俗的虚荣心,但是他摔不掉虚荣心,他恨自己没有勇气做一件别人做不到,或是别人不做,或是别人认为不必做的事,但是他抓不住勇气。

  “我何尝不想回来做事,但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年我去史坦福大学,西岸一个大学给我聘书,请我去教中文,另外我还可以开一门课,给我不算坏的年薪,我那时真是十分心动,想到生活马上可以过得好一点,口袋里可以随时随地有钱,另外还有许多时间看书,许多书可以看,以及种种先进国家所能给的享受,我十分想接受那份聘书,很多人也劝我留下来,但是我终于没有留。”

  “为什么?”

  邱尚峰吸了很久的烟。不看天磊,只环视着他那间凌乱的小屋:他的床,发黄的被单,头油染黑了的枕头套,堆满了书稿的桌子;书架,屋角的电风扇,满地的鞋袜内衣内裤,七歪八倒的烟斗,以及杂乱地躺在地上的烧过的火柴。

  “我离不开这个窝。”邱尚峰把烟斗取出来,那双圆大的眼睛盯住天磊说:“虽然乱,虽然脏,但它是我的窝,我在这间屋子里觉得最快乐、最安全。没有去史坦福以前,我怕回到这间屋子来,实在太脏了,所以走时心里很痛快,终于离开这个窝了。谁知到了那边没多久,想的就是这个窝,才知道这个窝的好处。”

  “你有这样一个窝,我没有。”

  “你有一个家,父母亲,手足,不是比这个窝强十倍吗?”

  “但是,”他由不得苦笑起来, “我爸妈希望我回到美国去,信不信由你,”

  “我信。”邱尚峰皱起眉尖说, “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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