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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章】

  在台大,张平天的绰号叫霸王,他不但比一般人高一个头,也比人家宽一倍,皮肤黑而粗,嘴唇厚而红,牙齿白而大,除了一双过小的眼睛之外,什么都够得上演硬性明星的资格,他的性格也很豪侠。不光是因为他祖籍山东,也因为他受了自己名字的影响。从一年级开始,天磊和他就成了好朋友,张平天住校,他走读,但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张平天的书读得不是最好,开始是读农,后来转到文学院,出于大家的意外,进了中文系,大家都无法把一个粗犷的人和细腻的诗词连在一起。

  在学校里他没有女朋友,女同学见了他,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把他当作大哥哥,他也不在乎。天磊和眉立好起来之后,多半的时候是三人行。天磊本来希望天美会对他有兴趣,所以曾经暗示过张平天去追他妹妹,他们四个人出去玩过几次,但天美那时浑然不知,只当他是小哥的好朋友看待,叫他张大哥,或是霸王,而张平天虽然不讨厌天美,但他不愿“在妞儿身上伤脑筋”,就没有积极的去追天美。天磊走时,和眉立两人难分难舍,有时两人对哭,张平天就站在一边叫“何苦呢!何苦呢!”送天磊上飞机时还对他说:“何苦呢!大丈夫如果这样儿女情长,怎么能算大丈夫。你看好了,我才不会像你这样,需要结婚时,找一个女的结婚就是。一追二谈三吹的恋爱,我绝不来。”

  天磊走后,张平天就接了他报馆的职位,在资料室做事,和他母亲住在一起,日子得很平安,给天磊的信短而扼要,从不提起女娃儿的事。忽然有一天,天磊接到他一张结婚请帖,女的名字他从没听见过,想必不是同学,天磊写信问他,他也从来不提,只说婚后一切都好,但为了生活,十分忙碌,逐渐的连信都没有了。

  现在他从卧室冲出来,站在他面前,还是那么粗大,脸上的五官全没有变,只是身上似乎胖了些,因此眼睛显得更小,又因为起来没有洗脸刮胡子,觉得比以前更黑。他一见天磊,张开两臂,天磊以为他洋派,要拥抱他,不想他用两手拍着他的臂,嘴里叫:

  “好家伙,什么时候到的?”

  “到了快两个礼拜了,你好吗?平天。”他伸出手来和他握。

  张平天这才打量他,一双小眼睛从他头上溜到脚下。

  “唔,还是那副秀才样,怎么也不长点肉,牛油吃得太多,消化不良吧?”然后笑着捶他的背说:“好家伙,真回来啦!”

  那份高兴与喜欢,从他的拳头,一直捶进天磊的心里。他的好朋友一点也没有变,虽然他们已有好几年不通信了,但平天对他的感情也一些没有减,他不觉从心里笑出来,再紧紧的抓住了对方的手说:

  “是啊!回来了,啊!看见你真高兴,霸王,你一点也没有变。”

  “霸王,霸王!不知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我啦!这一叫让我想起多少旧事!你怎么样,衣锦还乡啦!你看我,”他把手一摊,天磊看见摊在小小客厅地上的孩童的玩具,婴孩的尿片,一张断了腿的小竹椅,一张被挖破了的沙发,一张有许多水渍的桌子;以及,挂在墙上的合家照,平天和他太太和他的四个孩子。

  “你看我,一家六口,六条棍子压在我身上!”

  天磊笑着说:“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的!”

  “你呢?你怎么仍是 ‘还我自由’?”

  “我的事一下子怎么说得完,你太太呢?是不是刚刚给我开门的?怎么一下不见了?”

  “就是她,靠我一个月一千二百元的薪水,我可用不起佣人。她大概去找孩子们去了。你坐坐,我去替你泡杯茶。”

  “老朋友还来这一套做什么?你去洗脸修胡子吧!我们聊一下出去吃饭,我作东,你不可以和我客气,我不是衣锦还乡吗?”

  平天摸着下巴,一手叉着腰,对他又仔细打量起来,“秀才,我觉得你同以前不一样了。”

  “当然嘛,于年以前和十年以后,当然会不一样的,你还不是?”

  “但是你刚刚才说了我一点也没有变?”

  “我只是指外表而已。”

  “但是我觉得自己还是老样子,外表内心都没有什么变,除了有时钱不够用,骂骂时局,骂骂老婆孩子之外。”

  天磊笑着说:“你从前钱不够用时,还不是要骂,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你骂骂我就是了!”

  “你都还记得?”他也笑了。“好!你坐坐,我去洗把脸就来,你真的不要喝茶?”还没等天磊回答,就卷进门里去了。

  天磊正要摸香烟出来抽,听见有孩子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接着,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后面跟着已经换了一件淡紫旗袍,化过了妆的张平天的太太。

  “赶快叫牟叔叔,”张太太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大平,小平,莞心、莞朗,两个大的上小学二三年级。平天呢?”

  “他洗脸去了。”天磊僵立着,也不知对孩子们说什么好,两个女孩长得像父亲,显得比她们的年龄粗大,两个男孩倒带点他们母亲的白皙。四个人排作一排,抬头朝他望着。他们的母亲已转身到厨房去了,天磊不知向他们说什么奸,伸手在口袋里掏,把几个一直带在身上的、印着甘乃迪总统像的五角银元拿出来,那几个孩子就拥过来,他各人分了一个。

  “这是美国钱吗?”那个大一点的男孩问。

  “唔!在这里不能用的,”天磊说: “只能拿着玩玩。”

  “不能到街上买糖糖?”。小的男孩问他哥哥。

  “当然不能,这是什么人?”大的女孩问。

  “美国总统甘乃迪。”

  “啊!那个被刺死的?”大的男孩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了。”

  “为什么把他的脸印在钱上?”小的女孩问。

  “纪念他。”

  “纪念他什么?”

  天磊就被问住了。 “因为,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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