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一七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走了。这几个月的生活,对我来讲,好像是一个小孩子,没有经过父母的允许,不留在她父母为她布置得很舒服的小房间,而偷偷跑到外面,和别的孩子玩,玩得很好,两个人都很开心,但是她该及时回家,不然,她父母知道了而责罚她时,不但父母要生气,同时也损坏了刚才和别人玩时的快乐。所以我该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如果你坚持一直等你离开柏城时我们才分手,当然也可以。但是我希望你想想,这样是否更好一点?昨天你拿学位,应该是件大喜事,趁你特别高兴的时候,失去了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许会减少一些你的欢喜,但至少不会完全赶走它。”

  “今晚我去借车,我们进城,你和我一起出去庆祝,佳利,我求你,这是我们分手前我对你的一个要求,不要拒绝我!”

  她思忖了一会,然后坚决的说:“也好,那么我把这瓶酒留着。”

  晚上他们到那家她喜欢去的亚斯地去,坐在他们惯坐的进门的角落的桌子,叫了牛排,侍者提了一小桶冰水,把香槟酒放在桶内。佳利穿了那件他喜欢的墨绿大衣,墨绿西装,小圆领,小腰身,窄袖口。她的脸是经过细心化妆而不浓艳,涂了银绿眼膏,香槟红闪银的唇膏,嘴上眼上的光芒正托出衣饰的绿,而衣服的绿更衬出脸上的光采。开了香槟,他们碰杯,碰杯时没有说一句话。天磊不会喝酒,但是他一饮而尽,佳利是个会喝酒的女人,却慢慢啜着。正餐来时他们才谈话,她问他将去何处,对意珊怎么安排,是否会回台湾探亲,尽是些关注而不亲昵的话,侍者又为他倒了一满杯,他端起来,碰碰佳利的杯子说:

  “我要说感谢的话,说不出,也说不尽,不说谢的话,心里对你感谢实在盛得太满了。所以,谢谢,佳利,谢谢你给我的快乐。”

  她端起杯,喝了一口说:“套句美国话:我也一样。”

  “我对你已这样习惯了,有什么事对你说,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对你说,我对人对事的感觉,我看到的好书,读到的诗,都得告诉你,你已经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不能想象,忽然你走出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里还会剩下什么?”

  “空虚。然后你会用别的东西把那块空填起来的,不要说你永远不会,世界上不会有永远的固定,一切都随时随地在变更。”

  他不响,自己把瓶里的酒倒满在杯里,一仰头,全喝光了,然后就专心一意的看着佳利。她笑着说:

  “快吃点东西,不要破坏了庆祝的气氛,吃完了我们去跳舞,十二点以前我一定要回家的。”

  跳舞时,她闻到他嘴里的酒气,颊上的酒气,颈上的酒气,他们跳慢的,在温情的,充满乡思的音乐中忘了现实的世界。快步舞的时候他们坐在小圆桌前,不说话。快到十二点他送她返家。她还没有出车门他就伏在她身上哭起来了。她扶着他的头,手指理着他早该剃的发。

  “记得我下午对你说的话吗?坚强一点,像个成熟的男人。”

  “我不能,我不能。”

  “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肯。”然后她将他扶起来,像下午那样用手扶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只要你试,你一定能的,这比念一个博士学位容易多了。每次想哭的时候,就记得,坚强的男人能得到女人的尊敬,而懦弱的,只能得到她们的同情。”

  “你是同情我而对我这样好?”

  她不答,只看着他。他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曾问过她是否快乐的事,她也没有回答。但是这两件事,他多么多么想知道。

  “我要进去了,你好好的开车,再见。”

  他迟缓地从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站起来,拖着迟迟的步子走向信义路。忽然他想起这次回台湾时,经过日本,他到珠宝店去,想买一颗好的养珠带回来送意珊。珠宝店里,铺着红缎的玻璃柜内闪闪的,满是闪着丰润的光采的养珠,他请店员选了一颗最好的,放在掌心里滚动,站在边上一个美国老太太望着他笑着说:

  “小心呀!不要让它滚丢了,丢了就再也找不到同样好的啰。”

  佳利就是一颗小巧精致的珠子,不但好,而且真,但他却永生都找不到她了。回到信义路,他从边上的人行道走回家,这样油条摊老板就看不见他。到了家门口,脱了鞋,挟在胁下,才轻轻的走进去。东北角上,已经有一丝晨光了。

  【第六章】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为了什么事,他睡得正酣,却被乱哄哄的声音吵醒了。客厅里许多说话的声音。有的是陌生的男音,他父亲,母亲,及天美也都在说话。

  他迷迷糊糊的躺着,牛醒半睡,忽然纸门一响,漏进一线光来,他把眼睛睁开一点点,歪过头去看,正好看见一只黑溜溜的小眼睛,两根小指头扳着纸门。

  “小蓉蓉,进来,叫声舅舅。”他把跟睛闭上,含糊地说。

  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把纸门又拨开了点,露出整个脸来了,手里的半根油条,放在嘴里咬一口又一口,眼睛十分仔细的打量他房里的每一样东西。天磊见她不响,睁开眼来,挥挥手说:

  “快去,妈妈找你,让舅舅再睡一下。”

  她眼睛又回到帐子里的人,然后很清晰地说:“妈妈不会找我,妈妈在和警察说话。”

  “什么?警察在我们家做什么?”

  “小偷偷了我们好多东西,外婆气得哭。”

  他一骨碌爬起来,不知怎么身子压在帐子上,把帐顶整个扯下来了,帐纱牵牵绊绊的罩了他一身一脸,他忙乱中也找不到开口处,两手就在帐里乱抓,帐纱反糊了一脸,小蓉蓉大笑起来,舌头上还有一堆咬烂的油条。她妈妈听见声音赶快跑来。

  “嘘,蓉蓉,舅舅在睡觉你吵什么?”说完看见天磊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忙过来帮着他把帐子提起来,找到开口的地方,天磊才把头钻出来,吁了口气:

  “好久没用这东西了,好不习惯。外面乱哄哄的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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