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一五


  畏缩胆小。人要在遭到重要或紧急的事件时,才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的。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勇气去阻挡,事情发生之后,没有勇气前行,这就是他——被留学生的生活夺去了大学生时代的冲劲的他。他和佳利之间的事,就令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目。

  那个初冬的傍晚,他在图书馆门口碰见佳利。其实他已知道她常去借书而故意骑车到那里去转的。他见到她抱着一大堆书,忙上去接过来,放在单车后面的书筐里。

  “你喜欢他的东西吗?”他看见她借的尽是亨利。詹姆斯的书。他现在已不称她为陆太太,但又不敢当面叫她佳利。

  “我可不喜欢他,一句句子长到五六行,看到第六行,早已忘了第一行说的是什么。”

  她微仰头笑笑。“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感觉,认为他最累赘,我觉得他故意卖弄他的文句。他形容一个女人,从不写她眼睛怎样,鼻子怎样,只让读者感到她的样子,这点我以前也不喜欢,现在看惯了,觉得他是独特的,没有一个人能学到他的风格,也许只有依德丝。华顿的《暗礁》还有点他的味道。我比较欣赏他的几个短的长篇,尤其是AspenPapers ,你看过吗?”

  “没有。”

  “有机会可以看看,把那个活在回忆里的老女人,整个写活了。他后期的几个长篇,以前试着看过,不行,这次一定要把它们看完。你来我家吃饭吧,伯渊不在。”她没有坚持,他也没有推却。她先回家,他骑车到隔街的人家去接芒芒,接回来时,佳利已替他泡了一杯茶。

  “我一个人在家除了早晨之外,从来想不起喝茶的,家里寄来许多茶叶,下次带来送给你。”他说。

  她边替芒芒脱外衣,边说:“喝茶要有空闲,大家坐在一起,慢慢品茶,才有味道。不要说你没有时间,就连我这样一个家庭主妇,都没得半天闲,要是有人问我整天忙些什么?我却一样都报不出来。你陪芒芒玩玩他的电火车,我去烧几样好吃的。”

  晚餐的桌上是粉蒸肉、豆腐干炒榨菜肉丝,还有一大碗罗宋汤。

  他雀跃地说:

  “啊!豆腐干,好多好多年没有吃到了,在哪儿买的?”

  她给芒芒的碗里捡了菜,说:“买?除非到纽约去,或是让台湾航空寄来,是我自己做的呢!来美国这些年,别的没有学到,却悟到了一个大道理:想吃什么,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做,否则不要去想它。出国的时候,抱着多大的希望,好像要在美国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业似的。我那时的志愿,是要挤进美国的文坛。但是,读完了书,发现再不结婚就有做老处女的危险,于是忙忙的结了婚。结了婚之后,觉得该生个孩子,赶走一些两个人相对的空洞,于是忙忙的生了孩子,孩子生下来之后,起码交给他五年的时间,五年,这五年里自己的希望一个个破灭了,等到孩子上了学校,手上有一大堆空的时间,但是已没有当年打天下的雄心,怎么办呢?只好把自己的牢骚和希望用笔写下来,好像泄恨,又好像找个事情做做。”

  “——其次就是试着做各种自己喜欢吃而吃不到的东西。你知道,纽约有好几个太太,自己会炸油条!”

  天磊一面听一面津津有味的吃,吃了三碗饭,打破了几年来的纪录。佳利望着他,眼里带着她望芒芒时闪动的纵容的光亮。“不要吃得过饱,等下胃要不舒服的。帮我去洗碗好吗?我送芒芒上楼睡觉。”

  每次来吃饭,或是消磨一个夜晚,最可爱的时间,是从小芒芒上床之后才开始。对天磊讲来,和佳利坐在一室,即使不交谈一句话,他还是快乐的。他不知道她的感觉是否和他一样,但他知道她愿意也希望他和她在一起。

  “哦!纽约的朋友寄来了一张中国唱片,都是些旧歌,要听吗?”

  佳利让孩子睡了,下楼来,泡了两杯茶,然后把唱片放在转盘上。刚开始,天磊就把人坐得笔直的,那是他熟悉得会背而又生疏得记不清的旧曲《万里长城》,那两句充满了相思、平顺又满是哀愁的“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的词字一声声敲进他被忙碌的生活封锢起来的心,而又掏出了那些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细碎的往事。他突然抑不住,而猛地低下了头,把脸放在手掌里。从指缝里又漏进来第二支歌《念故乡》,第三支《春夜洛城闻笛》,第四支古老遥远的《苏武牧羊》,这支歌使他尖锐的忆起他小时,他母亲在灯下一面缝衣服,一面哼“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他坐在一边,一面听,一面做功课的情景。突然,手指挡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泪匆促地奔流下来。

  佳利已在他身边,她先轻轻拍两下他的肩,然后轻轻扳开他的手。放了两张细软的纸在他手掌里。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也顾不及他脸上的泪,就把脸深深埋在她的手掌里,深深的吻着她的掌心,混合着:流浪人思乡,游子思亲,失意的弟弟想获得姊姊的同情,男人对女人——不管是已婚或是未婚的——久藏的爱慕,以及多年的寂寞想得到的共鸣的复杂的感情。

  唱片完了的时候,她才将手抽回去。她没有再将它反过来唱下去,却去洗澡间,绞了一把手巾出来,交在他手里。他觉得心里舒服得多,让情感流放了出来之后,所感到的和平与安静,以及说不出来的满足。擦了脸,把手巾迭成一个小方块,然后他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还没有写报告。”

  佳利到走廊的衣柜里拿了他的上衣,见它并不厚实,又抽了一条伯渊的羊毛围巾一齐交在他的手里:“外面起风了,围着这个。”

  他对她凝望着,不是单身男孩对已婚女人那种视而不见的看,而是一个男的想探索一个女的心理的眼光:“我怎么还回来呢?”

  她没有躲避他的眼光,但也没有用同样的载负了许多复杂感情的眼光回看他,然后她却毫不犹疑的说:“你明天送回来就是了。”

  可是他不敢再去。他知道。如果再去一次,他就要完全被自已的真情征服。那么佳利会怎么样呢?如果她拒绝他,他就要受伤。如果她接受他,她伤害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他咬了牙到邮局、把围巾寄回去,咬了牙使自己不去看她。但是他每晚失眠,失眠的夜里,他骑车在她家的四周兜圈子,有时到拂晓时才回地下室。

  感恩节时,柏城一家中国人请吃饭,他知道佳利会在那儿,不敢去。到十二月初,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还夜夜骑车去她家兜,终于圣诞节前一周,他受了寒,染了当时流行性的感冒,就病倒了。

  那次的病,他永生忘不了。放假第一天晚上,半夜醒来,觉得房里烧着火似的燥热,迷糊中以为房子着火了,想起来逃出房,但刚坐起来,觉得脑壳上压了个重锤似的动弹不了,慌乱中捻亮了床头的灯,一看,房里一粒火星都没有,这才知道,热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一摸额角,手指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弹开,额角烫得像烧焦了似的!这才知道自己扎扎实实的病了。来美国后最严重的病也不过是重伤风,没有时间没有金钱生病,病倒是真的没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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