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天磊抽出书桌前的椅子,让天美坐了,自已在床边坐下,拿出香烟来,先递了支给天美,天美摇了头,他才自己抽起来,深深的吸进去,徐徐的吐出来。

  天美噗哧笑了一声,问道:“除了学到对女人的礼节和抽烟,还在美国学到了什么?”

  “学到了不做梦。”

  “啊,到底是文人说的话。”她环顾了一下房间,迷忽似的说,

  “坐在这里,真难想象你十年不在,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似的,你,我,以及我们坐在这里讲话。还记得你走前,我们也这样坐着谈话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而且常常想到。你觉得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吗?怎么可能,你都做了妈妈,而眉立也做了母亲,虽然我还没有成家,但我的心比成家了十年的男人还要苍老,信不信由你。”

  “我信。这就是我刚看见你的感觉。”然后她对立在书桌上意珊的放大照看了许久。“小哥,你是为她回来的,还是为了看爸妈?还是别的?”

  “都有,最主要的是回来休息。”

  天美没有响,只继续的望着他,等他问那句话。

  “眉立也住在台南,是不是?你常见到她吗?”他问了。

  “常常。小哥,你一定要将她完全忘掉。她的婚姻很好,她的先生很爱她,也很了解她。我想你也不怪她的负你,是不是?那时候她母亲病得那么厉害,都是那个董先生在经济上及精神上支持她的。”

  天磊止不住语气里的尖刻:“结婚是唯一报答的办法吗?而且我那阵,自己省吃俭用积下来的钱,都寄给她。”

  “我知道。但是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她那时候最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精神的支持,她不是那种有独立精神的女子,你知道她多么依赖她母亲的,对不对?她母亲一生病,她就慌了,要抓住一个人给她依赖,而你离得这样远,你也不要怪她。”

  “出国的代价之一,我谁也不怪。”

  “她结婚时我去了的,我在信里告诉过你。我对她说你得到消息三夜睡不着,她眼睛都红了。你想想,马上就要和别人结婚了,想的却是你。你还要怎么样?地知道你回来了,要我告诉你,假如你去南部,希望你去看她。”

  “她有没有变样?”他忍不住问。

  他妹妹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因为常常看见她,即使她变了样,我也看不出来,而且我也没有那么注意她,当然你看见她,我相信你马上就会看出来的。”然后她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所以她说:“她还是那样,很乖。”

  十年别离,天磊已经无法想象 “很乖”的眉立到底有多乖了。

  “你很好吧,天美,你和定亚两人?”

  天美脸上的笑立刻收敛了起来。

  “无所谓好不好,没有什么不好就是了。我现在把什么都看得很透。记得以前听见什么人说过,女人结婚就像得到了一张长期饭票。一张长期饭票,总要用东西去换的,不知别的女人用的是什么,我是用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的。”

  天磊对她端详半天,心里矛盾的感到难过及高兴。成熟,是经过各种各样对生活的失望。他高兴她的成熟,又难过她对生活的失望。显然,她对生活的失望多半是因为她对婚姻的不再抱着像刚结婚时她那股热切的期望,那时候她写的信,他还清晰的记得:

  “小哥,明天我就要结婚了,定亚不是一个英俊的骑士,仅是一个扎实的,但不是没有情趣的男人。他的工作在台南,在台南我们将建立一个小小的家。他工作,我治家,休假的时候我们可以到安平港去漫步或是坐在孔庙门前那棵大树底下。我认为幸福在于自己去找,去建立,不在于到何处去找。而我已找到了我的幸福,希望你也能很快找到你的。”

  他无需问天美为什么不再觉得幸福。问了她,她也不会说的。

  他母亲穿戴着十分整齐走来。“两个人叽哩咕噜的说话,也忘了看时间,快点准备吧,童伯伯打电话来说:马上来接,天美,我把你的床铺好了,蓉蓉的小床搁在我们卧房,阿翠给你放了洗澡水,快去吧。”

  童家也请了意珊及她的父母,而且让意珊和天磊坐在一起。席间童家夫妇及他们两年前从美国回来而现在任教于师大的儿子童志远,就不止一次的开天磊和意珊的玩笑,几乎有点迫着他们说出大喜的日期。天磊有点责怪他的父母把事情传扬出去,现在又不好分辩什么,但心里总有点不乐意。他回来是为了意珊,但是意珊到底并不是唯一使他回来的原因!吃完了饭,童家坚持要带大家去第一饭店的喜临门跳舞。天磊跟着大家进了第一饭店。听见柜台上的人及管电梯的仆欧都讲英文,倒不觉吃了一惊。

  天美在他耳边说:“小哥,台湾真是进步了吧?”

  他环顾金龙斗彩的厅堂,闪亮平滑的廊道,堂皇的、但不免带点俗气的装置以及穿了毕挺白色制服的侍者,和他们开口闭口的洋礼节,不知怎么回答天美才好。到了喜临门,乐台上正在敲击着急喘的扭扭舞,台下的舞池里,挤满了像犯了肚痛病而全身扭扯的男女。除了所有的面孔都是黄皮肤之外,他几乎以为自己踏进了芝加哥勒虚街的舞厅。侍者带他们到一张靠墙的大桌子,礼貌的把女太太们的椅子拖出来,侍候他们坐了,才问他们要什么?

  童志远抢着说:“爸爸,叫他们拿几瓶香槟酒来,今天给美国客接风。”

  天磊窘迫地摇着手说:“我不太会喝酒的。”

  “香槟嘛,那个不爱香槟酒!在美国餐馆,人家敲你二十几块一瓶呢,这里的,便宜几十倍,你老兄还不趁机多喝点。”

  “我真的不会喝,还是给我来杯咖啡好了,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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