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一声博士,将他六、七年的所受的委屈、所做的苦工,所闷的寂寞都招回来了,而把“博士”所带来的荣耀和得到所求的东西之后的满足整个淹没。他怔着,眼前晃过一个一个过去的自己,烈日下的果园,果园里的自己,黄昏中的女厕所,厕所里的自己,海边的城市、以城边的餐馆、餐馆里的自己。一个个的自己——为了达到博士目的的自己。系主任握着他的手,在握着的手中交给了他的就是他出国的目的,但是喜悦在哪里呢?他惶顾四周,只觉得心里充塞着的仅是惶然,仅是是空茫。

  系主任说晚上在他家里为他开了一中小型鸡尾酒会,为他庆祝,他穿了一套深蓝西装,他的第一套,到城里那家听了很久而始终没有胆量去的“凡尼”餐室去,局局促促站在门边,餐室的女领班穿了件黑色紧身衣裙到他面前,朝他那么轻迅而又无所不知道的打量了一眼,把他带到角上一张小桌上,桌上有个青蓝色的圆筒蜡烛,烛泪就滴在筒里,筒外却看不见一滴泪痕,他想起中国俗谚的“眼泪往肚里流”,想不竟在异国的餐室里悟到它的沉痛。侍者来到他的桌前,微弯着身,稍带点笑问他要点什么,他一抬头,一下子他的胃里满是辛酸,一直冒到他的嘴里,他含糊点了牛排,含糊地吃了走出餐馆,开了车就到系主任家里去。

  系主任的家里他是第一个客人,从前也来过,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不仅是系主任和他握手时更有力量,也不是他太太笑时多露了两颗牙,而是他自己的不同,不是他被得意冲昏了头,而是被一种达到了目的之后的空洞填满了心。

  就在那晚的鸡尾酒会里,他喝下第一杯酒,斯各区和冰块,他还记得,然后一杯又一杯的倒,大家都庆祝他,他也庆祝自己。不记得是怎么样回到他的住处。记得的是他醒来时如何像要把心挖出来一样的呕吐,吐了一地,吐在地上的月光里。然后他把头倒垂在床沿上,把一个拳头塞在嘴里,无声塞噎得恸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哭,只知道哭了才能将闷在胸腔里的委屈透散一点。从小他就是个倔强的孩子,被人欺侮了,宁愿把唇皮咬裂也不肯流眼泪的,在美国独自打了几年天地,天地是打下来了,但性格反而变得弱而易感,连本来值得高兴的事都用悲怆多于欣喜的心情去接受了。

  “天磊,站起来敬敬陈伯伯陈伯母。”他父亲的嘱咐将他几年来的回忆挤回几年前的日子里。“这些年你不在,我们多承陈伯伯他们照顾呢!”

  他站起来,把金门高梁端着。

  “牟公太客气了。”陈守恭和他太太也要站起来,被牟诚民按回去了。“好,干了吧,天磊,不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说见外的话。坐着,天磊,坐着,吃点菜。”

  冷盘撤下去后,就来四个热炒,陈太太忙着捡了往天磊面前的盘里堆,“快吃点儿,这些年在美国,别的不说,吃可是受了苦了吧!你妈妈每次出来应酬,都想到你,这次回来。真要好好吃个够,吃到腻了胃才伺去。意珊,你自己捡。”

  天磊自己立刻停了吃,捡些菜放在意珊的盘子里,朝她笑了一下,她细细的说了声谢谢,说:“你自己吃,我会捡的。”

  他也记不清一共上了多少菜,只记得一盘连一盘上个没完,他都来不及吃,更来不及赞。只听见陈老伯不断的说:

  “多吃点,天磊,这是 ‘叫化鸡’”

  “来,桂花炒翅,你们在美国,怎能吃到鱼翅呢?”

  “喏,这是香酥鸭,来,天磊,捡这一块。”

  “呵,把碗递给我,这冬瓜盅看样子炖得不错。”

  “还来点酒吧,不要怕,醉了也在自己家里。”

  高梁烧着他的喉咙,菜肴塞满着肚子,耳朵里听的是家人没有掩饰的对他的爱,眼睛里看到的是意珊对他的隐藏不住的情,他身上的肌肉——在美国时那种因防御、因挣扎、固努力而逐渐在十年里抽紧的肌肉,这时一节节的松开了。他歪靠在椅子上,让快乐随着血液在他全身循流。望着桌上的残肴,半空的酒瓶,刚端上来的西瓜,刚递过来沾着花露术香的热手巾,望着他父母,望着意珊的父母,望着意珊,望着小小四方,把他的快乐关闭在里面的雅座室,他心里烧着一股奇异的欲望,想大叫、大笑,也想大哭,更想拥抱他的父母,意珊,以及她父母。但是他没有做任何一件事,他已过了做这种冲动事情的年龄,而这里也不是热情奔放的美国。但是他还是很快乐,即使是歪着坐在他自己的椅子里。

  吃了饭他们带他在西门町的夜市里走,去国十年,这个地方对他已经完全陌生了。过去他最熟悉最偏爱也光顾最多的铁路边上的小食铺完全不见了,他父亲指着一排排的中华商场给他看。国际戏院隔壁,曾经最惹他眼而他只被带进去一次的四姐妹亦已不在,代替它的是一家充满了染味,充满了颜色及充满了苍白的日光灯的布庄,戏院对面,他和张平天常去的喝酸梅汤的小冰店也没有了。

  他走在他父母和情人之间,好像是来逛一个崭新的世界。而新世界里的人也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了,比他记忆中的多得多,塞满每条街。比他记忆冲的“洋”得多,从他们的衣着及举动上观察。比他记忆中的嘈杂,也许比他记忆中的快乐,他走在街上,心里滚动着荒谬的念头,他想抓住行人,告诉他们他在美国十年所尝到的各种意想不到的苦。以及他回去之后体会到的意想不到的喜,以及喜里的悲。但行人从他身进走开去,又从别处走到他身边来,不曾看他一眼——这个刚从黄金国学成归来的学人!没有任河人看他,倒有很多人看走在他身边的意珊,他觉得有点失望,又有点嫉妒,在餐馆里所感到的喜悦就没有那么浓了。

  “去那里坐坐,喝杯咖啡吧?”陈老伯说。

  “陈老不要再客气了,我看天磊很倦的样子,也许改天让意珊带他再来逛,反正他要呆一阵的,今天还是大家回去休息吧?”天磊的母亲说。

  “天磊可以先休息,陈公,欢迎你们来我家坐坐。”天磊的父亲说。

  “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吧!今天一天,大家精神体力上都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再安排节目吧。”

  把陈家送上了出租车之后,牟家俩老就带着天磊开了车子回东门町了。天磊又倦又累地靠在一边,等车子驰过宽畅的总统府时他倏然的坐直了,望着在不太亮的灯光下寂静的广场。这里他不觉陌生,而这里所带回来的早年的记忆强烈得抹去了十年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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