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现在一看到这张席子,几年来苦苦忘了的与眉立的一点一滴,四面八方的流到他眼前,他把头枕在纸门上,挡住脸,穿过门上的薄纸,他看到床边的小书桌,书桌上的玻璃板,板下压着的一张大四下下的课程表,课程表边上压着三张细长的纸条,上面写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以与人,己愈有”,以及“负笈去国,前程如锦”。他抢上一步,踏进小房间,向案头仔细寻索,眉立那张张戴了草帽,穿了运动裤的照片已不在了,只有自己一张还在。那是与她一同去关子岭时拍的。细细的,不算高但不矮的文弱身子穿在一件与他气质迥异的套头运动衣裤里,戴了一顶鸭舌帽,松大得遮去了他长方形脸的三分之一,细致而稍显迟疑的五官,细白的手指执着一根刻着关子岭’三个字的手杖。

  他转过身。寻索书架边的墙上。那两跟棕黄色的手杖居然还在,一根是他的,另一根属于眉力。大概他母亲大意而没有收起来。他走过去把属于她的那一根拿在手里,放在掌心轻转。那是去国前,受了眉立的怂恿,两人瞒着家里到关子岭去旅行之后带回来的纪念品。手杖十分光滑,有点像眉立后颈上的皮肤那样滑手。他猛的把手杖放开了,摔在他母亲在他回来前为他新换的地板上,发出砰然一声。

  “天磊呀!什么东西打坏啦?”

  “没有,妈。”

  “拿件衣服怎么就出不来了呢?水都快冷了!”

  “来了,”他机械地蹲下去打开皮箱。平放在最上层的是一张放大五彩的照片,意珊的,嘴角往上翘,眼角往下弯,没有露一颗牙,却满脸是甜甜的笑。他取出来,立在书桌上,凝望着。说不出是那一点,不是五官,也不是脸的架子,就觉得她和他记忆中的眉立有点像,说不出是那一点。所以他父亲在几年前将这相片寄给他,嘱他和意珊先通信,他就很急切地给她写信了。

  他想起刚刚在机场她朝他笑,叫他“天磊”的事,显得那么自然。而他在这几年内,反反复覆地想这件事,总觉得不自然,一个是长得不难看而有博士学位的留美学生,一个是长得不难看而正青春的大学生,却需要靠这种不自然的方式来寻求爱情!现在他的回来,就是要证明这份爱情的确存在,也为了要给这份爱情一个圆满的解决,而一进这间旧日的小房,房里飘着的却尽是十年前眉立所留下来的回忆。他将手杖扶起来靠在床后面的墙上,用帐子挡了起来。然后把意珊的照片立在案上,挡住了“负笈去国,前程如锦”八个字。

  洗澡房换了新式的白磁浴缸,浴缸边上的墙上也挖了一个大玻璃窗,窗外是邻家的侧面,晒着大大小小的衣裤。隔着窗,传来隔壁的洗牌声,夹杂着女人的笑,男人的咳呛,真正的回到了自己的地方的感觉,到这时才猛烈起来。记得要问他母亲,隔壁住的是否还是十年前的姜家。

  洗了澡,刚把身上擦干,又涌出一阵汗,他趿了阿翠为他装好的日式拖鞋回到小房间,拿了东西到客厅。第一件事就把电扇打开。她母亲端了一大碗绿豆汤来,立即把风扇关了,说:

  “刚洗完澡,毛孔都是开的,怎么可以吹风。喏,这是你最喜欢的绿豆沙,妈一早就炖着,搁在冰箱里,你喝了就凉快了。”

  他选了个看不到墙上照片的椅子坐了,对面就是后院,一块小草地,沿着低矮的屋檐排着许多盆玫瑰,那是父亲退休后的职业:种花养鱼。这时他正衔了烟斗,带个斗笠似的帽子,在廊前浇花,干瘪的脸在帽涪的阴影里沉思,而嘴角却牵着不能自禁的笑容——一定是为了他的归来。他埋头,在他母亲的注视下,喝完了一碗,为了使她高兴,他说他还要,他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欢喜,叫道:

  “阿翠,给少爷再盛一碗。”

  他喝完了之后,阿翠递过毛巾来,他擦了嘴,掏出香烟来点了,叼在嘴角,然后往后一靠,半躺在沙发上,兴奋之后的疲倦与松弛,才像嘴上的烟雾慢慢的来了。在北芝城,他住在一幢红砖四层楼的公寓里,三间房加上一个宽敞的厨房,客厅里是宽敞的沙发及一千五百美金的收音机,厨房里是新式的电气设备,但他却最怕回家,最怕醒在宽敞的卧室里,面对渐醒的早晨与满室的寂寞。有时下班之后,他开车到郊区,在无人的夜市兜到街上的灯一个个熄了之后才回公寓。现在他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感觉到爱与关注从母亲坐着的地方流过来,简直不能想象自己会在那个公寓消度过无数的日子。

  他父亲进屋来,脱了帽子,洗了手,抹了脸,在他对面坐下。他忙坐直了,拿起刚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

  “妈,我不能多带行李,所以没有带什么东西。这只钻戒送您,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买什么好,您戴戴看。”

  他妈把嘴张着,又是喜欢儿子的孝心,又心痛儿子的用钱。

  “天磊,妈都老了,还戴这个?”

  “那有什么关系,美国老太太年纪愈大,手上戴的愈多,好像把家当都戴在手上,才觉放心。啊!刚好,您喜欢吗?”

  “喜欢,喜欢。花了不少钱吧?多少?”

  “妈,问送礼的人花多少钱,是不礼貌的。没多少。”

  “那来那么多洋规矩,”她喜孜孜的走到走廊,对着亮,把手反来覆去的去看钻戒的光。天磊拿起一个电动修胡刀说:

  “爸,这是送你的,修胡子方便。喏,这里还有些古巴雪茄,味道很好,我知道你最爱抽雪茄了。”

  他父亲把修胡刀仔细观察了一下,就放在一边,先点燃了一支雪茄,深深的吸了两口,点了点头:“唔!味道果然不同。其实你何必花费,我几天也懒得修一次胡子,我们的生活愈来愈简单了;我就种点花,看看报,你妈三天两头给天美的孩子小蓉做衣服,编毛线,从前还出去看个电影,打个小牌,现在眼睛不太好,干脆不看不打了。”

  “呀,我简直高兴昏了头,天美怎么没来?”

  “她让我和你说一声不来接飞机了,小蓉蓉身体不舒服,她一两天就来看你。”他母亲说。

  “我离开美国前收到她一封信,要我替她在日本买一串珠炼。她现在和定亚过得怎么样?她信里不大提,我总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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