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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王二虎夹了一筷子又厚又大的羊肉,填到嘴里,用筷子指指厨房,声音压得很低:“别看这娘们,凶得出了名,待我还真不赖,疼吃疼穿。她受过枪伤,治好没多久,啥事都抢着干,反而把我给惯得懒了。”他心满意足的样儿自斟自酌又是一杯:“你看得出,她很会治家过日子的样儿,有时难免噜苏两句,都是为了我好。像我这种野马似的男人,光有条缰绳和马嚼子还不成,得弄个大铜菩萨驼着才老实。”

  “——”长辈谈这些,拴柱不能插嘴,只有跟着举杯子的份儿。

  “听说宗之和大婶,很有意思把大妮给你。”

  “——”拴柱的脸红了。

  “那丫头能干,不像她娘软塌塌的,也不像她爹一脚踢不出屁来,是个好帮手。啥时候成亲?”

  “等屋子盖好,把娘接了来。”拴柱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这样做,算对了。”二虎满口称赞,脸上却有一股阴霾,他又猛灌一盅酒:“人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他抬头又向厨房望了一眼,缓缓的摇着脑袋瓜子:“当初,我要是多在老家置些地,到了这个岁数,也该回去团团圆圆,抱孙子,抱外甥,晒晒太阳,享享清福。现在,得打头干起。”

  “表大爷,过年后能回老家一趟吗?”拴柱想和他结伴,去接老母亲。

  “回总得回去,”王二虎两眼望着桌面:“我答应把大青龙的尸体送回去。”

  “他老家是那里?”

  “长清。”

  “隔我们县有五六百里呢。”

  “越远越好,远了家里的人不知道我回过山东。”

  “为甚么?”

  “当人家的爹也得有当爹的样儿,不能老着脸皮,蹭回去,伸出手,全是老茧,没有半个子,闯关东那有这种闯法儿!”

  “孩子们不会见怪。”

  “他们也不敢见怪,男人总得有根脊梁骨啊。”一小壶酒他一个人喝光了,小媳妇像会算似的,又烫好送来一壶。

  “喝吧。”王二虎又向拴柱照照杯底:“这里不像郭尔罗斯前旗,早上生意不多。因为没有车站和粮栈,很少车老板子起大早。中午晚上生意,就多起来,我喝醉了也不要紧,她一个人招呼得了。”

  “还是少喝点吧。”拴柱知道王二虎爱喝两盅,却不知道他迷恋到这种地步。

  “小伙子,”王二虎把桌子一捶:“记着,你已摸上正路,要走到底。天地下,黄金都比不了泥巴块,黄金有用完的时候,泥巴块只要勤翻勤弄,年年给你个丰收谷满仓。吃不愁,穿不愁,不必耽惊受怕,不必看人家的脸色。”

  “大叫大吆喝的,是不是喝醉啦?”小媳妇端出热气腾腾的饺子,并散发出大白菜和鲜肉香气。

  “我在教训孩子呢!”王二虎不以为然的瞪了瞪牛眼:“要他好好的开荒植地,别这山望着那山高。”

  “拴柱。”小媳妇坐在炕沿上,拿起王二虎的杯子:“没有好菜招待,我敬你一盅。”

  “——”拴柱糊里胡涂喝了,小媳妇却只抿了抿嘴唇:“刚才你表大爷说得很对,做人要安份,望你很快的成了大粮户。”

  “谢谢表大娘的金言。”

  “吃吧,别凉了。”小媳妇把饺子挟在拴柱的碗里:“饺子就酒,没醉没饱,年纪轻轻的,要多喝。”听她的口气,要比王二虎大七八岁,接近五十边沿的老嬷嬷了。

  王二虎拿起空酒瓶,轻轻一摇。小媳妇便懂了,又去烫酒。

  “拴柱,咱爷俩难得见这一面,还不知道那年那月再碰头,多喝点。”

  已有点酒意的拴柱,听他这末说,同样感到凄凉。王本元回家了,大车店的同乡们散了,在鸿记煎饼铺,再也听不到他们粗犷的笑声。王二虎也是如此,要不是来买房柁子,恐怕一辈子也难见到,甚至连消息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他真端起杯子,向王二虎敬了半盅,王二虎却逼着他全干了。

  “你能喝多少,只管喝。你表大娘就是这点好,没喝时,她相劝,等我喝开了,只管烫酒,从来不噜嗦,打我的兴头,或者喝得不过瘾。”

  说完了,他用筷子,连环枪似的,夹了两三个饺子放在嘴里,吃起来。

  饺子包得太精致,太小。馅相当香,可以看出小媳妇的手艺实在不坏。

  这时进来两个人,是小媳妇过去招呼。王二虎只顾劝拴柱吃喝。

  拴柱渐渐有些醉了,胸中不但感到像火烧,而且想起家来,包括了山东和郭尔罗斯前旗的家。

  他匆匆忙忙吃了十几个饺子,灌了一大碗原汤,向王二虎和小媳妇告辞,说是还有事儿要办。

  王二虎从炕上下来,大手按着拴柱的肩头:“看见你表舅,就说我问候他,上了年纪的人,身板儿要紧,劳累一点没关系,酒可不能喝得过量。”

  “——”小媳妇看了他一眼。

  “别看我,天底下,劝人的话儿、风凉话儿人人会说,轮到自己就迷糊了。”

  “——”小媳妇一裂嘴,笑起来,红嫣嫣的唇缝中,露出像糯米般的牙齿。

  两人送他到大门外,街当中。拴柱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看,两人的衣着,安详的神情,谁也不会知道他们曾有过不得了的过去。

  这夜,又开始阴天和下雪。

  拴柱起了个大清早,要套车回去,店东劝他等雪停一停,他不肯。昨天王二虎夫妇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一丝甜意和眷恋情绪在他内心的暖房抽芽。他忘不了松辽平原上的一个煎饼铺里,还有位扎了大辫子的山东大妮,日日夜夜盼望他回去。

  大车经过王二虎的煎饼铺,门关得紧紧的,看得出来,还没起身,还没有生火。

  拴柱不愿打扰他们的好梦,连牲口都不大声吆喝,车轮轻轻的缓缓的辗过了王二虎的店门前。

  到了郊外,雪越下越大起来。

  关东的雪,每年都落着,几百几千几万年,没有变样的落着。

  雪带来了足够的雨水,丰润肥沃的土壤,拴柱心里愉快的望着天老爷所赐的大粮仓,那片看不到边,看不到沿的沃野!

  脱稿于五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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