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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现在拴柱信步走出大车门,结了冰的街道上,早上行人并不太多。

  他计算着,让牲口再歇一天,明格回前郭旗,算算回程,也得四五天。

  临来的时候,大妮叮嘱了又叮嘱,要等她,同去扶余县办年货,别恋着外面,迟迟不回。

  在拴柱看起来,三姓的景色,要比郭尔罗斯前旗好。

  放眼望去,比雪还要白的雪雾,笼罩着苍郁的山。

  太阳出来了,云雾散去,雪郊衬托着遍布林木的高山,呈现出深蓝色。头脑单纯的拴柱,也领会到三姓的“蓝山白雪”奇异的景色。

  这里比起松辽平原,那种冬天时一望无涯的白,春天一片鹅黄,夏天一片惨绿,单调纯一的色彩,来得迷人。

  拴柱刚想到这里,忙暗骂自己:一个人怎么可以忘本,要是没有那片一脚踩出油来的沃土,那来的庄稼,那来的钱,那来的能力运木材、盖屋、打墙,将来安家落户。

  现在他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庄稼汉吃惯了早饭,太阳一冒红,便像自鸣钟似的,咕噜咕噜响起来。

  他回头一看,小街附近有家煎饼铺,半圆型红布条流苏的招牌,看起来特别亲切。

  拴柱不由自主的走过去,用力推开风门。

  店里可能刚刚生炭,漫了满屋子浓烟,辛辣得眼睛张不开。

  拴柱知道所有煎饼铺都是一个形式,半面是炕,半面是方桌的条凳。他换到一条长凳坐下来。

  店主似乎习惯房中的浓烟和辣味,走过来嗓门挺大的问:“老板子,你想吃点啥?”

  拴柱一听声音,好耳熟。他忍着刺眼的烟气,看看站在面前的店东。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棉袄裤,剃了个青萝卜般的光头,浓眉毛、独眼、紫脸、狮子鼻。大嘴巴上唇刮得一抹青,络腮胡也也没有了,显得年轻了十几岁,挺结棍挺俏皮。

  拴柱看了先是一怔,接着傻兮兮的笑了:“表大爷。”顺手把盖头盖脸的大皮帽子取下来。

  “是你啊。”对方嗓门更加大了,激动的嚷着:“是你啊,做梦也没想,咱们爷俩,在这里碰面。”

  “我来运房柁子。”拴柱腼腆的说。

  “小家伙,你算熬出头了。”

  “还不是乡亲们帮忙。”

  “他们都好吧?”

  “好!”拴柱明白对方所指的他们,包括了赵宗之以及所有的人。

  “当家的,”他突然又对着厨房吆喝:“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打府房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小媳妇梳了光滑的巴巴髻,宽朗粉白的额前,飘着稀疏的刘海,眉毛眼睛很英俊,缺少女性那份柔和,高鼻梁下的薄薄的唇儿,带有微微的笑意。

  她看见拴柱,非常陌生。手在围裙上擦着,嗔怪王二虎:“看你,也不介绍介绍。”

  “哇!”二虎一拍脑门子:“我全当你们认识呢!这是赵宗之的外甥,叫拴柱,这位,”他回手一指小媳妇:“这位……”

  “——”小媳妇白了他一眼。

  “噢!你就叫她表大娘。”

  “表大娘。”拴柱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喊着。

  “坐!坐!”她忙让坐,接着向王二虎一嘴。

  “干啥?”二虎憨里憨气的问。

  “看你,弄啥招待表侄啊?”

  “又不是外人,”王二虎拿出主意:“包饺子吧,要不要我帮忙?”

  “你啊越帮越忙,还是陪表侄在前面拉咶。”

  她很高兴的走回厨房,拴柱望着她那穿了黑棉袄,青棉裤,细细的扎腿带,白袜,小棉鞋,有些出神。他觉得这位小媳妇太面熟了。

  “你不认识你表大娘?”王二虎看拴柱楞头楞脑的样儿。

  “——”拴柱摇摇头。

  “她娘家姓白,以前人家叫她小白蛇。”

  “——”拴柱惊得嘴巴张得很大,他完全记起来了。他曾经见过她两次。

  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她扎了九龙带,手提盒子炮,保护大青龙飞跃上马的英姿,矫健极了,也怕人极了。

  第二次是到大妮他干爸爸家过年,曾同屋子吃饭,那天绉着眉头,沉着脸儿,不和别人搭腔,一副冷冰冰的样儿。记得在回程车上他向表舅说碰到小白蛇,表舅制止他胡说,大年初六就发脾气。

  这是第三次面对面相见了,再也看不到那股杀气,也看不到冷冰的样儿,而是活鲜鲜,水灵灵挺俊拔的年轻小媳妇。

  王二虎看这位小表侄,一个劲的绉着眉头,在思索。为了使他别老掉在闷葫芦里,清清喉咙低声说:“她同绺子上扯了,来投奔我。她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没啥说的,得收留她。到了后尾——她——她不嫌我年纪大,我呢……也就……”平素豪迈的王二虎,在晚辈面前,谈到这些事儿,照样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王二虎提及小白蛇的过去,拴柱同时连想到绺子上与王江海结冤的事。现在郭尔罗斯前旗的保卫团已改组,王江海被留在队上吃闲饭,白饭黑饭加起来,钱不够用,到处欠债。老婆回娘家,小舅子不理他,天天醉在街头上,说不定那天无人发现会活活冻死,他想把这些近况告诉王二虎:“表大爷,王江海这阵子混得……”

  “别提他,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连想都不想,你也甭提。”

  小媳妇手脚相当伶俐,很快的便弄了四样菜,烫了一壶酒,摆到小桌上,大大方方的对拴柱说:“炕上坐吧。”

  拴柱还没有上炕,二虎却一脱毡窝头,先上去。嗅嗅酒瓶口:“大清早就准咱喝酒啊?”

  “客人来了嘛。”

  “我这算是‘藉客搭局’,你不来,我只能晚上喝一盅。”

  “拴柱,”小媳妇很亲切的喊着他的名字:“别听你表大爷瞎说,他常常醉得像一滩泥,要喝,你就敞着坎儿灌,别教拴柱以为我挺凶的。”

  “你还不凶,在北大荒,曾经……”

  “看你,”小媳妇利亮的大眼,活像钩子,钩了王二虎一眼:“在咱们家里,不提过去,过去早被西北风吹的没有影子了。”

  “对!”这一次他一拍大腿:“看我这脑筋,简直成了锯木厂里的渣子,刚才还大嚷大吆喝,不准表侄提以往的事儿。”接着一举杯子:“奶奶的,喝!”

  他未等拴柱举杯,便先干了一盅。扭头一看,小媳妇还站在那里:“上炕,上炕,不是外人,陪陪表侄子,他难得到三姓来。”

  “饺子还没有下锅呢,我看看你们还缺什么?”小媳妇说完了,向拴柱微微一笑,代表了抱歉和失陪,又回到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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