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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刚刚啊我们一回来,就听到好消息想告诉你,一扭脸的功夫,不见人影,咦!”小安子叫起来:“不唱三花脸,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甭管!”

  “好!我不管,”薄嘴唇赌气刚闭起来,接着又张开:“你这种货,本来死活我都不想管,可是谁教我们是亲戚呢,只管你无情,咱姓安的不能无义,我得告诉你。”

  小安子说完了,停顿一下,希图王江海央求他,或追问下去。王江海却绉着眉头,凝视窗户纸,没有理他,有点不高兴了。

  “姓王的,你别在那里二蒙啦,贺大队长走时留了一句话,说大队长职务由你管,看样子,你们祖坟上开始冒青烟了!”

  “滚!”

  王江海如同放在油锅里的活鲤鱼,从炕上蹦起来。那声音凄厉粗沙,也不像发自人类的喉管。吓了小安子一跳。

  “滚!滚滚!再不滚,我毙了你!”继续的,歇斯的里吼叫。

  小安子一看,对方的神色越来越不对,边向门外退边唠叨:“哼!妈拉巴子的滚就滚,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妈拉巴子的,大队长还没正式当上,便六亲不认啦!妈拉巴子的,啥玩意儿嘛!”

  §第七章

  一

  王本元和王二虎发放过修江堤的工资之后,便分了手,他单独去一趟宽城子,重再回恳荒的窝铺,看看离风雪来临的季节近了,便和拴柱在熟荒附近,放把野火,燃烧了一大片茅草地准备来年好拓荒。

  没有多久,风吹雪飘的日子终于到来,大草原没有几天便由灰黄色变成茫茫的白。两人困在窝棚里,没活儿干,除了烤火便在被窝中闷睡。

  近来王本元的话越来越少,平素不喜追根问底的拴柱只要不开口,他便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雪花一飘,王本元更加想家。过去没有这种感觉,现在荒郊野地里,便体会到“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的味道。

  家乡气候没有这么冷,还不到下雪的时候,更不会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野地里。

  今年走的是不知那步运,沦落在荒郊,沦落在担惊受怕、挨苦刑的日子——到底为了啥?

  当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台阶,承担那抬起落下去的脚底板时,心,变成茅草灰了。

  人,不易知足——他抖搂出这句话来折磨自己。彷佛这句话埋藏在心中已有几十年,只有在天寒地冻的北大荒,才挖得出来。

  家,那点不好,偏偏爱赌钱,家产快光了,欠了一屁股债,才到关东来躲一阵子。

  多少人到关东为了创番事业,只有自个没有准头,如同游魂,又像孤鬼。

  前些天,老着脸皮去宽城子,见到堂兄王本龄,伸出手:“大哥,这是最后一回向你告帮了。”

  “多少?”扁平的脸上没有表情。

  “够盘缠就行。”

  “多给你兄弟一点,”老太太讲话了:“小春他娘们总得添点衣裳过冬。”

  王本龄在他离去时,面部又是毫无表情的给了他一笔钱。他那张脸本来表达不出喜怒哀乐,本元回想起来,却感到本龄如同面对垂危的病人,伤心透顶,哭不出声,一切都绝望了。

  “早点回去吧。”本元祷念着,手触动那卷钞票,便想到小春补绽迭补绽的衣服,拐肘膝盖露在外面,小身子在寒风中发抖,还口口声声亲切的喊爹!

  ——这是一个啥样子的爹嘛,当初何曾想到老婆和女儿。

  “该回去了!”

  他忍不住大声叫出来,睡在旁边的拴柱望着他,那眼神中也有难分难舍的悲哀。只有在荒凉的草原上,才知道人与人之间能够处在一起,有多末可贵。

  “我会帮你打完场!”

  这句话不知说了几十几百遍,拴柱并不满足。他幼稚的想法,希图和他住一辈子。

  难言的离别之前的痛苦,无言的长期沉默,使得在初雪的日子里,过得无比漫长。

  雪,总算渐渐的停止了,两个男人戴上狗皮耳护四块瓦棉帽,穿上大棉袍,系了布扎腰。脚上是厚毡袜外包乌拉草,草外又是用一层青布包扎后,穿进乌拉靴里,再抽紧牛皮带子和扎了短裹腿。

  一切穿着停当,伸伸躺得又酸又疼的腰身,拿了木掀铁锹,先清理场院中的积雪。

  原本土地松软的场院,经过了严霜覆地,风雪吹飘,已经冻得结结实实,像洋灰铺成的马路。

  积雪清理完毕,将附近的稷子堆摊开,足足有一尺多厚。拖过重大的石滚,把仅有一匹马和骡子套上去。骡子年轻力壮,当做“头马”使唤,王本元把长长的缰绳系在腰际。

  他站在场园当中,稷子将他两条腿埋了半截子,把手中的鞭子一摇动,高声吆喝:“噢!加加!”

  牲口的鼻孔中向外喷白气拉动大石滚,一圈又一圈转动。王本元也跟着牲口移动脚步。并收聚和放松缰绳,由大圈缩成小圈,再由小圈扩展成大圈,以求把整个场院中的稷子压得均匀。

  等到稷粒子统统压下来,拴柱卸下牲口去上槽。然后回来和王本元用叉子,挑走稷子杆儿,再用推扒把稷粒杂什推到场院旁边。

  一阵阵好风吹来,王本元将稷粒用木掀铲起,顺风向空中扬着。于是沉重的粒儿落在附近,不要的杂什飘得很远,界限分得清清楚楚。

  这时一片红艳艳的稷子粒儿,衬着无边无际晶莹的雪野,如同大玉盘当中摆了玛瑙。色调诱人极了,也美极了。

  两个庄稼汉,第一次看到了他们的金山。几个月来,在荒郊中与野狼为伍,挨暑受冻,付出了多少汗水,多少劳力,总算有了收成。

  拴柱弯下腰,两手捧起稷子,眼睛湿润了。

  爷俩打了四天场,才把稷子打完,装入麻袋里,迭在场园头上。计算一下,需要八九上十辆大车才能运得完,开始发愁了。

  最后还是王本元想出法子,到屯子里试试运气。他将驴子备好,骑上去,在雪地里向北方走去。

  到了屯子外面,他们也正忙着打场,石滚是用四五匹骡马拉动,在场院里有大粮户本家的男女,也有很多作活儿的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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