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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王本元和拴柱一脸惊讶的神情,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帽子太低,又有风镜,下巴围在棉被里,只露出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胡子。

  车上拉的全是茅草,不算多,平平的一车厢,看样子来者是个疯子,不发疯那有用大车拉着不值钱的茅草,到处跑。

  赶车的疯汉似乎很沉得住气,咧开嘴笑了,笑出了声。无缘无故的笑,更像个疯子。要不是两人在一起胆子壮,拴柱早已溜回窝棚。

  “哈!哈!”他越笑越有劲,到最后被子都被笑得抖在车下,里面露出青色的新棉袄,黑叉裤。

  两匹马大概也难忍受狂放过度的笑声,八只蹄子不安的在地上移动,车轮在湿软的土地上,轧下去有半寸多深。

  总算他笑够了,接着是一阵咳嗽。拴柱感到这是何苦呢?一口气别住了,多划不来。

  “喂!”现在他开腔了,嗓门相当高:“王本元,你是不是碰到鬼,吓得痾了一裤裆!”

  王本元听到对方提名道姓,声音有点儿熟。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照在对方的脊背上。大天白日定不是鬼,他走过去颤着声儿问:“你——你到底是谁啊?”

  “看样儿你真是混‘抖’了,连我都不敢认啦!哈!哈!”在一长串大笑声中,他摘去了皮帽子、风镜,露出微黑而清瘦的一张脸。

  王本元在那张瘦脸上,看出一只未瞎的肿眼泡和大鼻头,阔嘴巴。鼻子开始发酸,使尽所有力气,喊着:“二哥!”黄豆粒般大小的泪珠滚在鼻沟里。

  赶车的跳下来了,摇摇幌幌站不稳,忙用手抓住车辕,咬着牙停了停,又笑开了。

  “四五十岁的人喽,装啥娘娘腔,哭个屌劲!”他指指发怔的拴柱:“过来,扶表大爷到窝棚里去!”

  拴柱又是高兴,又是惧怕的过来,扶着王二虎,一瘸一点的向窝棚走去,王本元也在一边,用手掺着,边走边用涩哑的嗓门问:“起初我以为咱老哥俩见不到面了。后尾听拴柱这孩子从前郭旗回来说:黄大掌柜帮了你的忙。”

  “甭提,我不承姓黄的这份情,也不怨姓黄的起初没救我。种脆瓜生脆瓜,种植土豆子生土豆子,自个闯来的祸自己受,也许咱天生是个坏蛋,‘好人没长寿祸害一千年’,到阴曹地府那里打了一转,被小白蛇给要回来啦。凭心而论,咱感小白蛇的恩是真的,这娘们救过咱两回。”

  王二虎从出了黑屋子,第一次遇到同宗,兴奋得长江大河扯个没有完,王本元和拴柱无法插嘴,只有听的份儿。

  直等他把这一段说完,王本元才有机会表示关切:“你那腿,是不是坐车坐麻了?”

  “不,”拴柱在一旁抢着说:“是他们整的。”

  “对!”王二虎点点头:“他们没有棒子敲断我的腿,却天天把我泡在水牢里,看样子下半辈子阴天下雨够受的了。”说完了,用手摸摸那只贴了膏药的眼:“兄弟,咱混的不算赖,虽没闯荡江湖,倒有两个外号,‘二虎’、‘独眼龙’!哈!哈!”

  王二虎又笑了,这次笑中不代表欣愉,而充满了怆凉,只笑了几声,又一瞪那只独眼:“有吃的嘛,快盛来!”

  “只有半锅子剩饭和疙瘩头。”王本元道。

  “成!”王二虎坐在铺上,拍拍肚子,准备大嚼。

  拴柱拿了饭碗,到门外锅台上盛饭,王二虎又嚷了:“连锅子端过来,咱没有那末秀气。”

  拴柱傻笑着,只好把锅子端去,王二虎没等拿家伙,两手捧起高粱米饭团,蠕动着薄薄的腮梆子吃起来,吃一捧饭,咬一大口盐菜,没有多久,只剩下乌黑的锅底,高兴的拍了个巴掌:“水来!”

  拴柱把“暖壶”递给他,王二虎就着壶嘴咕咕嘟嘟灌下去大半壶。

  “他妈的,整整一天两夜,水米没沾牙!”

  “你打那里来?”

  “大青龙的窝子。”王二虎不说详细地点。

  “逃出来?”

  “我穷光蛋一个,和他们无冤无仇,凭啥要‘二蹦子’。”

  王二虎的话无边无际,王本元想猜都没个准。王二虎望着王本元被日晒风吹的黑长脸,还有拴柱子团团的胖脸,挤了挤那只独眼笑了:“你们猜,我那大车上拉的啥?”

  “——”两个人都看清楚了,不愿猜,甚至想王二虎是不是被贺三成、王江海折腾得脑筋混乱了,车上明明是半个子儿也不值的茅草。

  “实实在在告诉你们吧,那是现大洋,不多不少一万八千块现大洋。”

  “——”王本元,拴柱都张大嘴巴发呆。王二虎不理他们,继续说下去:“你们想想看,拉着这么多现大洋,敢进屯子敢住店啊,只有喝西北风,吃砂土。”

  王二虎伸了个懒腰,又用两手搥打双腿。

  王本元和拴柱短暂的惊奇消失了,恐惧感浓厚起来。他们不是耽心自己,而是耽心王二虎。

  “漏子你还没戮够,”王本元埋怨本家的傻哥们:“怎么可以拐扛胡子的票钱?”

  “你说啥?”王二虎把手放在耳扇后面,装着没听清楚。

  “我说你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活够了,干脆找棵树,挂上去。别净躺凶险,弄得大伙为你提心吊胆。”性情随和的王本元,火了,大骂一通。

  “怕啥!”王二虎头一扬,蛮不在乎。

  “别看你对大青龙有恩,拐了他们的钱,底下人说不了你。”

  “喂,说你老憨,你自觉精的像个猴。他底下非但不要我的命,还送了一程。”

  “送!哼!恐怕是老鹰捉兔子,狠盯!”

  王二虎听到这里,身板儿坐直了,不再嘻笑,有些愠意:“本元,你就那末瞧不起咱,哼!咱祖宗八代加起来,也没见过一万八千块现大洋,哼,哼,它可不放在咱眼里,发财受穷那是命,钱赚得硬朗,化得也硬朗,你猜这些钱是干啥的?嗯?”

  “——”王本元猜不出,七想八想,也找不出适当的理由和这些钱连在一起。

  “哼!是发给修堤工人的。”

  “啊!”王本元懂了,近来只用力少用脑,实在欠灵光。一时没连想到王二虎曾当过“清水组合”的工头,为工人争领工钱才出了事。但他立即又记起另外一句话“善财难舍”,到了红胡子手里的钱,怎会吐出来。

  “发工钱是谁的主意?”

  “小白蛇。”

  王二虎回答虽冲口而出,王本元仍不敢相信。他懂得一点红胡子规矩,整个大小事务皆由大当家的作主。二当家的只是辅佐,还有三当家的主管财务,多由大当家的亲戚或亲信担任,以下是“总催”,管理所有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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