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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死者听懂了他的话,眼睛阖上了。可是嘴巴仍张得很大。王二虎用力推上去,下巴又慢慢拉开来。最后,他只有放弃努力,专为死者洗涤。

  王二虎洗得很仔细,也很郑重。他记得人生有三次澡马虎不得。刚生下来和结婚的前一晚,还有一次便是死后,一定得洗得干干净净。

  他把死者洗好,由小伙子们帮着穿上夹衣裤和青布长衫。一个年轻人受了王二虎的影响,打开包袱,取出一双新鞋新袜给死者穿上。鞋、袜的活计都做得很细致,袜子底上还有一朵花,可能是他妻子亲手做的,一直都舍不得穿。

  一切安排就绪,就等借钱的回来,买纸马发丧了。

  等了很久,才看见一个人越过光秃秃的工地,冒着大太阳,摇摇晃晃,拖拖拉拉的走来。

  “回来了!”有人喊。

  王二虎也在窝铺门外相候,回来的是四楞子,二十多岁,粗黑矮胖的年轻人。满头大汗,两眼发直,别人问他,他也不回答,到了窝铺门口,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家一看,认为他中了暑,先弄一盆水为他擦脸,又弄一碗凉水要他喝下去。他的眼球,仍旧不会转动,可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向外滚。

  “四楞子,怎么啦?”

  “钱借到没有?”

  提到借钱,四楞子哇的一声哭起来。一个大男人的哭声,充满了沉痛的直着嗓子号。

  现在谁问他什么,他都听不见。只是一个劲的哭,整整哭了一袋烟的功夫,才抽抽噎噎停止。

  “他——他不借!”

  “谁?”王二虎问。

  “‘油辗子’。”

  “凭啥!”

  “他说是老申头一来只做了半天工,就病到现在,根本没有工钱,不倒扣伙食费就算天大的恩典了。”

  “你真是笨的像条老草驴,”有人骂他了:“脑筋不分瓣,为啥不在我们名下借工钱?”

  “谁说没有,借啦!”四楞子急得面红脖子胀的吵起来。

  “钱呢?”王二虎再度问。

  “‘油辗子’还是不借,”四楞子气狠狠的说:“他讲:这是外国人的洋规矩,该谁的钱,谁用。老申头没有余钱,活该!”

  “这是人话嘛,”王二虎跳起来,头部碰到屋梁,撞了个大包:“简直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油辗子’还限令今天下午把人埋了。”

  “棺材?”

  “他说用席子一捆就行。”

  “我们偏不,”工人越听越生气:“就是剥裤子当袄,也给老申头弄个棺材。”

  “怕来不及了,”四楞子说:“要是我们在三——三个钟头,不把老申埋了,‘油辗子’就派人把尸首丢在江里喂鱼。”

  “他敢!”

  王二虎跳到四楞子的面前,瞪着一双牛眼,彷佛视对方就是“油辗子”的化身,吓得四楞子直往后退。边退边解释:“他说,天气熟,尸体发臭之外,要是传染上‘虎烈拉’,大家都完蛋,他是为工人们好。”

  “去他娘个蛋!”王二虎憋上了:“我就要把尸体摆在这里,看那个敢碰他一根汗毛!”

  王二虎火了,所有年轻人火气更大。看到同乡为了逃荒和创天下,落得这个下场,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王先生。”胡大夫走来拍拍王二虎的肩头:“我有句不知轻重的话,你千万别介意。”

  “尽管说。”王二虎一生尊敬念过几天书的人。

  “我们不该斗气。就是用席子也成,常言道‘入土为安’,得为死者想想。”

  “可是,这——这太不成个体统。”王二虎已经开窍,把尸体摆在工棚里,使全棚子无法吃住也不是办法。虽与老申相识不久,草草了事,又于心不忍,他真有点为难了。

  “唉!”胡大夫继续说:“我明白你的好意,摆到咱们的眼前的是到那一步说那一步。”

  “——”王二虎一想也对:“就按你的办,我得先说清楚,是听你的话,我才改了主意。不是听‘油辗子’那个忘八羔子的狗屁。”

  “我明白,”胡大夫忙拱手:“谢谢你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事情就这样的决定了,老申的尸体用席子捆起来,但是发丧的纸马没有。

  在家开过纸糊铺的李之江,走来说:“我会扎纸马,没有浆糊,纸,苇子弄不成。”

  “你就用茅草扎匹马吧,”胡大夫说:“老申骑马一样到得了西天,坐轿子也许会闷气。”

  李之江,在外面用草绑成了条比狗大不了许多的马匹,放在窝棚前面,朝着西南方。

  有人又找来一张报纸,撕成“长钱”,绑在棍子上。教小孩子轻轻的拖着,一面拖一面喊道:“爸啊,别怕!爹啊!别怕!……”

  “长钱”围着窝棚转了一圈,然后将“长钱”背在背上,恭恭敬敬向外走。彷佛老申的灵魂,依附在长钱里。小孩缓缓移动着脚步,仍旧叫:“爹啊!别害怕啊!爹啊!……”

  到了茅草扎成的马前,把长钱放在马背上,王二虎在一旁低声说:“孩子,就按我刚才教你的喊吧。”

  孩子哭唏唏的站着喊起来:“爹啊!上西南哪!明光大路,早些安身,苦处使钱!”按照旧俗,应当喊三遍:“爹啊!上西南哪,明……”

  王二虎一听,第一通喊错了,第二遍也不对。用手扯了扯小孩子:“你要喊‘爹啊,骑马上西南啊!’”

  “大爷!”孩子眼泪汪汪的望着王二虎,“俺……俺没叫错,那里来的马,是个草把子啊!呜……”

  孩子因为没有纸马轿车,愧对受苦受难热爱他的父亲,哭了。孩子的哭声,孩子的想法,使所有的人酸鼻,虽说关东遍地是黄金,就看你走的那步运了。

  当孩子喊完了第三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哭的时候,有些人涌出泪水,有些人也哭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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