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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算不了!”工头越来越强硬了,上了马,扭回头狠狠对王二虎道:“别给脸不要脸,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工头用鞭子打着马屁股走了,王二虎乘这机会,将铁锹,对着他的脑勺子丢去,马儿跑得太快,铛!的一声落在地上。

  “这是干啥!”一位花白胡子老头不高兴了:“活够了,也犯不着和这种狗虱斗啊!”

  “这家伙真不是东西!”

  “人家给他起的外号,一点儿也不假,真他妈的是个‘油辗子’。”老头儿摸着花白的胡子,无限辛酸的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工地上,没有一个人不恨“油辗子”,他的为人,就像油房里那个一人多高的大青石辗滚子,不停的转动,榨取了油质不算,浑身沾满了豆渣。

  油辗子走了,今天上午不会再来丈量土方,大家只有收工吃饭。王二虎抓了一把草,擦拭铁锹上的土,心中的闷火还没有消尽:“×他娘,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也不捎听捎听,咱老王连红胡子、民团头目都不怕,还怕你个狗腿子?”

  “少说两句吧,”老头儿又劝他:“油辗子就是想找碴拿你一把,偏偏你还瞎嚷嚷。”

  “咱姓王的是铺着地盖着天,头枕半块砖,怕个屌!”

  “其实说穿了谁也不怕谁,”上了年纪的人都有副好性子:“不过咱们是来关东创业,不是斗霸比狠。”同时指指拴柱:“看只顾生气,客人来了也不招呼。”

  “不是客,是我表侄。”王二虎向老头儿介绍拴柱,然后说:“走、到窝棚吃饭去!”

  在关东让人吃饭,主客之间都不算是虚礼。只要肚子饿,不必推辞,端起饭碗只管吃。

  工棚子里面与开荒的窝铺一样,泥土上铺了秫秸楷和草席,无数的行李,堆在上面。

  工人们先用清水洗了洗手,也没有穿裤子,便从大锅里,装了一碗高粱饭,拿了几棵大葱,半碗豆酱,坐在草席上吃起来。

  一面吃一面开玩笑,讲的是些野话,每张嘴巴都不干净。

  王二虎为拴柱添了一碗饭,撕了一片咸菜给他。两人刚刚扒了几口,便听到传来孩子哭爹的声音。王二虎把饭碗一丢:“老申头完啦!”

  附近七八个人,像受了传染似的,没有心情再吃饭,一张张漆黑的脸上,布满了忧戚。

  “过去看看吧。”

  王二虎说完,穿上了裤子披了件小褂。其他的人也穿了衣服。拴柱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跟在后面。

  越过一块空地,又是一连十几座工棚,在最后一座里面传出哭声。

  他们弯腰进了工棚,看见一个死人躺在那里,脸上蒙了一张破报纸,上身是件白中透黄的烂汗衫,下身是补绽迭补绽的青布短裤。手臂与小腿脚鸭都露在外面,灰黑色的皮肤松弛的包着粗大的骨头架子。

  在死人身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赤着脊骨,瘦得像麻杆的手臂正抱头痛哭。小孩子剃了个青萝卜脑袋,后脑勺子还留了一撮毛,扎了小辫,右耳带了个细细小小的银坠子,看样儿在家乡还是个宝贝蛋。

  尸体周围有不少人,一个个眼圈发红,拉长了脸,沉默不语,王二虎屁股没沾席子便问:“到底啥症候?”

  “身子弱,又加水土不服痾痢。”一个脸膛比别人白净当过中医也是此地做工的胡大夫说:“我给他开了方子,药还没抓,便……”

  “治得了病,也治不了命。”有人冒出一句:“哼!不是年头赶的,谁跑这里来送死。”

  “准备后事没有?”王二虎问。

  “怎么准备。”胡大夫两手一摊。

  不用细说,王二虎也明白。工人们到工地快三个多月,没有人拿到过工钱。原先“油辗子”说半个月一结算,等到了半个月,“油帐子”却一本正经的表示:“我向来说一是一,记得清清楚楚,工钱是一个月一发。”

  一个月又满期了,“油辗子”以颤抖的声调解释:“别看人家佐佐木先生是外国人,心地可真好。他老人家说:‘反正有钱在这里也无处花,发下来大家还不是赌光输光。’他准备等工完了,凑个大数目给各位,在当地买地也好,寄回老家也好,才像个样儿。”

  有些人急着等钱用,想借,“油辗子”翻了脸:“你们是什么意思,清水组合,是大大的有钱。和‘三井’‘三菱’一样,大大的有钱。你们想借,就是信不过佐佐木先生,他老人家一辈子最恨不相信他的人,嗯哼!你懂?”

  工人们一点也不懂,只知道做工凭苦力换钱,只见过出丧鸣放的“三眼枪”,没听说还有什么“三眼井”和“三条岭”。

  好在庄稼汉,心眼儿实,不管是本国人还是洋鬼子,做工给工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漂不了。

  现在伙伴死了,一口“柳木大褂子”薄棺材,纸人纸马总不能少。可是每个人身上和被窝里只有跳蚤。

  “为啥不向柜上借?”王二虎问。

  “四楞子去找‘油辗子’去了!”

  王二虎看了看乡亲们,除了愁眉脸,便是锯了嘴的葫芦。此地没有棺材店,也没有寿衣铺。再加上没有钱,又不知向那里赊,的确是个难题。

  他计算着,就是借到钱,也只能用大车到城里买口棺材。至于那种蓝袍子、黑马褂、红缨帽、粉底皂靴的寿衣可能买不到。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只有他是见过世面和经过阵仗的人,得站出来拿主意。王二虎想到自己包袱里,还有套新做的夹袄裤和长衫,也没吭气,匆匆忙忙回去取了来。

  “弄盆清水。”

  王二虎吩咐小伙子们,并顺手将小孩子拉在一旁。小孩子哭得声音已经嘶哑,仍一个劲的干号,满脸是泪和泥垢。现在他是充满了哀伤,也充满了恐惧。哀伤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恐惧在这个荒野里,举目无亲怎么回得了老家。

  男人们很少劝人节哀,王二虎只知道为死去的难过,为小孩子悲伤,却没有阻止他为父亲干号。

  清水来了,他脱去死者的破衣,同时揭去“倒头纸”,吓得拴柱忙闭上眼睛,他活了十八岁,第一次看到死人的脸,而且是一张恐怖的脸。

  死者的头部如同一个骷髅,可能三个月没有理发,蓬松着。脸上没有一点肉,凹下去的双眼,瞪得圆圆的,鼻子歪斜,张大了嘴巴。似乎有着无数的话,要对儿子诉说。

  王二虎从来不怕死人,先为他洗脸,并用手按他的眼睛,如同对老朋友聊天温和的说:“老申头,你的孩子我们会照管,请放一万个心,把眼睛闭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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