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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王二虎还没有改掉爱骂大街的脾气,又捶案板,又跺脚的骂了一大阵子,赵宗之急得脑袋瓜子上直冒汗,他劝王二虎,王二虎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

  整整骂了两袋烟的功夫,他才停止。不少人驻足看他,以为他喝醉了发酒疯,但是听不出他在骂谁和牵涉到一件重大的内幕。

  各种比赛正在进行,夜间还有跳舞盛大场面。赵宗之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只好说:“得去啦,”为了表示关心,他问王二虎:“手头上怎么样?”

  “不缺钱用,临走他送我一千块,我一角也没拿,”牙齿从胡子丛中露出来,代表了豪迈的笑:“咱的灶王爷就捆在腿肚子上,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二大爷,”拴柱到这个时候,才有插嘴的机会:“有空请到我的窝铺来看看。”

  “会去的,”王二虎用手拍拍拴柱的肩头:“你带信问候王本元,唉!看这情形,我在清水组合也待不长。”

  几个人聚首没有多久,便要分手,大家神情凄然,在荒草遍地的大草原上,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不到寒冬到来,很难再聚首。

  赵宗之和大妮回到大车边,大妮爬到车上,拿下一个花包袱:“给你。”

  “啥?”

  “两套单衣服。”

  “我来时已经有了三套。”

  “哼,”哼出轻轻的鼻音:“我就不信,你会洗衣裳。”

  拴柱没有分辩,开荒的男人,都会洗衣烧饭,绝对不会把衣裳霉烂了。

  赵宗之把车后辕上的马解下来,带有几分歉意的说:“拴柱,把牲口带回去吧。煎饼铺他们娘俩实在忙不过来,我不能去窝铺了。”

  “——”拴柱牵着一匹骡子一匹马,心中非常难过,赵宗之是他开荒的唯一倚靠,现在却真的分手了。

  “有不懂的可以到屯子里去问大伙计,他会告诉你。其实种庄稼,就凭勤劳,久了总会摸出门道。”

  赵宗之用手搭了个凉棚,看看日头,实在是很晚了,有些路远的人们,也都套车离去。他收起牲口嘴下的箩筐和支架,拿起鞭子:“走啦!”一抬腿上了前车辕,摇动鞭子,牲口开始走动。

  大妮凝视拴柱,嘴唇动了许久,他有话要叮嘱拴柱,守着长辈,无法说出来。车子走了很远,她忍不住大声说:“拴柱,别忘了回来过年。”

  说完了她才想到离过年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真不知怎么熬过去。望着路旁的花儿,新生芽儿,泪眼模糊,心中像塞了一把乱草。

  “看不看跳舞?”王二虎问拴柱,问了两三句,拴柱才听清楚。王二虎笑了。笑得拴柱有点不好意思。

  “不,”拴柱说:“得早些回去,晚了表叔会记罣。”

  “好吧,”王二虎也不想看跳舞:“我陪你走一段。”

  拴柱把马交给二虎,自己骑骡子,两人一齐沿着小径,向回程走。

  走了不久,在西斜的阳光中,看到江边。相距不远,便有一座土堆,在土堆附近,有一大片草席搭成的棚子。王二虎指了指说:“这就是工地和窝铺,得到秋天,土堤才能连得起来。”

  §四

  松辽平原的夏天,比任何地方都炎热。太阳如同火团,地面强烈的反射,彷佛向绿色的草丛碰一下,都会冒出火星子。

  王本元有歇晌的习惯,只着了一条短裤,睡在窝棚里。窝棚很低,周围不透风,他睡得浑身大汗,连席子都湿了一大片。

  阳光使野花都搭拉着茎儿,有的草晒得卷了边,小黄狗卧在马棚里,舌头伸得长长的闭着眼睛。一只土黄色的“油”,来在它面前,拖着装满了脂肪的大肚子,在小黄狗面前爬动。小黄狗只是轻轻的抬了抬眼皮,又阖上。要在平时,小黄狗会追得油到处飞,它不吃它们,爱爱看着那笨重的身躯,飞不远的样儿。

  饭碗摆在新搭的凉棚下面,拴柱提了一桶水,洗涤菜盘饭碗,井水有一股清凉。他把饭碗洗好后,又提了一桶,就站在井沿边,从脑袋瓜子倒下来,短裤湿了,身上却感到清爽。前些日子,他经过别的窝棚,看见他们都脱得精光。

  听说修堤的工人,在大热天也是一丝不挂。脱了一定很舒服,可是表叔王本元不肯脱,他也只好穿着短裤,心中想大妮给他做了不少新衣,其实排不上用场。

  入夏以来,王本元就劝他睡午觉,他试了几次睡不着。在老家,这正是除草最好的时光,锄头淌过,连草根都锄断了,经过火毒的太阳一曝晒,草根便会干枯,就是夜来的露水或者下一场大雨,都不会再活转来。

  这里的夏天,似乎比家乡还要热得多,就像钻进高粱棵里,四面不透气不透风。他曾看过别的庄稼汉,没有一个人肯在这时下地除草。

  白天热得死人,夜晚得盖被子,气候就是这么特别,这么绝。

  拴柱坐在凉棚里,看着茂盛的稷子叶儿,从没施过肥,只除过一次草,却黑油油的。没有浇过水,照样向上窜的一个劲,他由内心感叹,关东真是“宝地”。

  稷子田里的草丛有两三寸长,看着实在不顺眼。要是在老家。谁家田里有这么深的草,老年人早撇着嘴不屑的批评:“你看草比庄稼还高!”

  这句话相当重,彷佛宣布,某家人家已经快败了。

  虽然赵宗之曾吩咐,只除一遍草,拴柱想得除两次,可是地开得面积太大,实在忙不过来。现在他明白表舅的意思了,不是山东人到关东懒了,而是田地太多,无法理得精细。

  草丛中,有不少虫儿。拴柱都认识它们,彷佛很熟的朋友。有纯绿色的“豆,有紫红色的“草”,草身轻飞得远,不像“油”那末笨。拴柱却特别喜欢“油”,因为车子出远门,忘了带油瓶,可以弄几个“油”塞进大车轴,同样具有润滑作用。

  一只“撒大虫”飞过来,淡黄色的身躯,粉红色的翅膀,飞起来发出“拨——拨——拨——”的声音,非常好看。

  虫儿们现在也很少发出声音,多顺着草棵儿缓缓的爬。拴柱儿觉得很遗憾,附近没有大柳树,听不到“知了”叫声,“知了”似乎不怕热,越热越鼓动腹下的镜子,发出“知了——知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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