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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天已晴了,空际有不少星星,也吊着一钩残月,雪停的夜晚,特别阴冷,冷过了下雪天。

  他用手敲临街的门,邻居的狗被惹得“汪!汪!”叫。王大玉的媳妇还没有出来开门,酒精虽麻醉了王二虎的脑子,但仍觅得出一点思维:“年轻人真能困。王大玉的媳妇今年不过才十八九。”

  王二虎看敲门没有作用,大声喊叫起来,并说明自己是谁。

  仍旧停了许久,窗上才亮了灯,开了屋子门,小媳妇的声音颤抖的问:“是大爷么?”

  “开门吧。”

  大门开了,小媳妇穿得很单薄,小棉袄裤,头发蓬乱,有几绺挂在白中透红的小脸蛋上,看样子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王二虎后悔不该这么晚来看她,万一孩子冻病了怎么办。

  到了屋里的外间,王二虎在椅子上坐下。

  “大爷,里面坐吧,外面没生火。”

  “不啦。”虽在关东,虽然喝醉了,王二虎还遵守山海关的老规矩,长辈不进晚辈媳妇们的卧房。

  “我,我——”不知是经过冷风吹,还是酒意越来越浓,王二虎的舌头,有点不太听唤:“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小媳妇站在灯光的阴影里听他吩咐,牙巴骨不住的发出得得声。

  “过几天,不,不,等开春……你就回……回老家,我找人……送你到山海关,不……不,送到天津卫……哇!”

  王二虎话没说完,再也忍不住酒劲上涌,酒菜都喷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扶着椅背,摇晃着站起来,腿脚都有些发软,头脑反而开始清楚,略一移动,差点摔倒。

  小媳妇忙过来扶他,他的身材太高大了又不好意思接受晚辈女人的扶持。王二虎想推开小媳妇,没想到反而跌坐地上。又大吐特吐了几口,等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时,看见印花小棉袄下凸出了一大块,他以为自己醉得眼睛发花。忙揉揉眼时,一点也没错,同刚才看的一样。脑子轰的一声,差点一屁股又坐在冰冷的方砖地上。

  小媳妇这时经过酒气、油腻一熏也就干呕起来。

  王二虎站直了身子,头部却伏得低低的向外走,那张本已被酒精刺激成酱红色的大脸,现在呈现出深深的紫。

  小媳妇没有留他,随在身后,不停的干呕,到了大门口,她颤着声说:“大爷,走好!”

  王二虎突然扭回头,那双眼瞪得像鸡蛋,布满了红丝如同滴血。小巷中没有灯,小媳妇看不见,否则吓得尖叫起来。那模样,那神情太像十殿阎君面前的大头鬼。

  小媳妇仍旧委婉的笑着,站在王二虎面前,如同一条牛和一只小雏鸡。王二虎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提起来好几次没有打下去。他将脚一跺上了车,小媳妇在后面向他告别,他也没有理会。

  到了粮业区的大寨门,伙计们正准备关门。“二马虎”向他们打招呼道谢,出了粮业区的寨子。

  在严寒凄清的夜里,在寂静的结冰的马路上。“二马虎”一面驾车,一面同他谈王小五办喜事的经过。

  王二虎没有听进去,酒精如同火焰,遭遇如同煤油,混合起来在他心头燃烧。

  他清清楚楚记得,王大玉把小媳妇带出来的时候,虽然没有今天王小五结婚排场。可是王大玉的文雅,配上小媳妇的娟美,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像王小五生了个傻大个子,新娘子却是斗鸡眼。

  王二虎想:连平时粗心大意惯了的自己,都看得出这是一双好夫妻。谁知今天有这样的下场。

  王大玉生前,他曾看见过,两人亲亲热热,好得只恨多生了一个脑袋。王大玉当了大伙计,那几个钱也都给了小媳妇,打扮得花枝招展。当时也曾耽心,怕“土包子开花”没法收拾。日子久了,看了看小媳妇仍守着家乡规矩,很少抛头露面,甚至“落子馆”也没去过。

  王大玉死了,小媳妇哭得死去活来,曾扒着土堆要进棺材,多少傻小子都感动得流眼泪。本已为王大玉之死而难过的王二虎,也哭成泪罐子。

  如今,不过是八个月的光景,变成这样子。

  ——那肚子绝不是王大玉的种。

  这点瞒不过王二虎,他再胡涂,看女人肚子的经验并不贫乏。

  在老家,那个结发的黄脸婆娘,像下小猪似的给他生了一大窝子,男男女女九个。那个最容易隆起的肚子,一个月有一个月的变化。

  从王大玉的死期算起,要是王大玉未死之前,小媳妇已经怀孕,到现在正八九个月,离生孩子不远,那个肚子不像油篓,也得像个西瓜。

  可是——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最多五六个月,这是那个人的野种!

  王二虎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开明人,不是老古板。他赞成有钱人讨小,谁教他有钱烧得要作死,他也赞成寡妇再嫁,地不能荒着。不过,都得按规矩来,在他这一生当中,最恨出了车辙。

  他真想不出是谁闯了这个祸,要是姓王的小伙子们,也不能轻饶。要是胡来的那个家伙,比王大玉高了一辈,更是罪加一等。在前郭旗,王家的一切家法、面子,都掼在他的肩头上。

  王二虎越想越气,心肺都快要炸了。他气得用脚踢车前座,用拳擂打扶手,二马虎把车停下来,傻兮兮的回过头来问:“大爷爷,是不是要溺溺!”

  “你个狗东西!”

  王二虎出口便骂起来,骂得二马虎更加傻了。拉着鞭杆子,像巷子口的“泰山石敢当”。

  “走啊!”

  王二虎想挥过去一拳,现在看着什么都不顺眼,积雪的郊野,平顶店铺,裕福厚的黑色大栈房,玉合顺的那座灰色的前楼门面,甚至电灯柱子,和那柱子上面的一团鬼火。

  如果现在有人招惹他,他会把他打个半死,甚至连所坐的马车,也摔扯个稀烂。但是这股火,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他恨,恨自己是个耳聪目明的人,被埋在鼓里。过去周围数百里的事儿,不用出门,所有消息,不管是真还是传言,都由车老板子带回来。

  像大青龙小白蛇那一帮,人数越来越多,现在有人马七八十匹,像八狼屯一带开春便要筑堤,很多山东人在去年就烧荒,准备开垦,像荒木少佐那个半死的日本老家伙,雇了白俄、高丽棒子,还有一伙下三烂,拉着架子,要占江堤外面那一大片肥沃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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