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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啥女人这么大方?”王本元笑了笑插嘴问。

  “是你们王家,王大玉的老婆。王大玉今年夏天去世,她现在守寡。”

  “——”王本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晚王本元在煎饼铺吃的饭,赵大婶炒了几个鸡蛋,赵宗之特别把过年的“二葫芦头”拿出来,两人在顾客离去后,慢慢的喝。

  两人的酒喝得慢,话却谈得不少。其实他们在家乡并不相识,这次见面,如同碰上从小穿开裆裤的玩伴。

  等酒足饭饱,王本元向赵大婶、赵宗之道谢:“我要回去啦。”

  “今晚就住在这里,”赵宗之留他:“你可以和拴柱‘通腿’困。”

  “表叔,别走啦,”拴柱子忙抓住王本元的手:“回长春太晚啦。”

  “我不回长春,”王本元对拴柱说:“我就住在街西头,马车店王二虎那里,过几天我想当车老板子。”

  “车老板子?”拴柱很惊奇,在他印象中,王本元似乎受不了这种罪。

  “车老板子可神气着呐,”王本元带着几分醉意的说:“你没听说‘车老板子进店,赛过知县’,哈……哈……斤饼卷酱肉啊,哈!哈!”

  “你怎么不在长春过年呢?”

  拴柱子认为王本元应该在长春过年,不该在年前到前郭旗来赶大车。

  “哈!哈!”王本元异常苍凉的笑着,又回头对赵宗之说:“你大概不知道,我有份累。到了年节,手便痒得厉害。”

  “这不算什么,”赵宗之坦然的表示:“当地人家,有的玩整个正月。”

  “咱不同,我大哥家有一大群规矩的孩子。想了想还是投奔王二虎好,我和二虎是半斤八两,他是个老光棍,把天给折腾下来,也没啥。”

  他歪歪倒倒,出了煎饼铺,又出了市场大门。拴柱又记起那晚到当地时,看见一位同乡醉得东倒西歪,在大街当中呕吐。

  “打信给你娘了吧?”王本元虽有醉意,头脑还清楚。

  “打了。”

  “好好的存点钱,那一块钱也别花掉,寄回老家。”王本元挥挥手,像赶鼻尖上一只苍蝇:“千万别像我。”

  王本元开始向街西头马车店走去,赵宗之,拴柱要送他,他大呼小叫说自己没有醉。

  “你们要是送我,我就躺在雪堆里不起来。”

  好在大车店离市场不远,他们两人站在市场门口,看着他歪歪斜斜进了马车店。赵宗之和拴柱回来,临进煎饼铺时问道:“李黑子在那里吗?”

  “——”拴柱子觉得撒谎不对,但他还是勉强的摇了摇头。

  回到店里,拴柱在木隔板后面找到正在洗碗的大妮,把那块大头拿出来:“你——你给我存着。”

  “谁教你要那个娘儿们的钱。”大妮很不情愿的接了过去。

  §六

  赵宗之走进大车店。

  在“破五”以前,大车店从外表看,显得静悄悄的。整个院落里,停满了拉货的大板车,多已被雪掩埋。一辆破旧的马车,被遗弃在墙角下,只从雪中露出竖直的两支拉杆。马棚里的骡马悠闲的吃着草料,偶尔打着响鼻。

  但,那几部马车和一辆“斗子车”却不见了,被人家雇了去拜年。

  王二虎的大车店生意够杂的;有拉货的大板车,还有在街上或去扶余拉客的马车,算起来有六、七十辆,归他所有的只是那个大院落、房舍、马棚,还有一辆斗子车和五部大板车。其余,有的为同乡所有,请他觅人照管,有的是连人带车来打伙。王二虎也打了个行规,收少量的费用,做最好的照顾。

  赵宗之回奔正房,正房有七大间,整个打通,对面炕。推开风门,里面热气腾腾的,生了两个大“蹩烈器”。车老板子、二把手、跟包的,都蹲在炕上大赌特赌。有宝局,有骰子,还有“一翻两瞪眼”的牌九。

  在两面的大炕上,除了车老板子们外,还有许多工人,到了冬天,没有工厂,便住到这里。有的则因为过年无处投奔,也挤到大车店来。大车店如同同乡会,听不到本地腔。

  有些人在赌,有的人盖在热被窝里,两眼看着房顶想老家,一个老头儿,拖着长腔念“闲书”“罗通扫北”,围了一大堆人听着。在房角,一位中年汉子拉胡琴,另一位又粗又黑又老的车夫唱小嗓,唱的是“凤还巢”。

  有些人认识赵宗之,从炕上爬起来,打招呼并拜年,赵宗之一律拱手,大声喊:“恭喜发财。”

  赵宗之在离“蹩烈器”不远的地方,找着王二虎,他盘膝坐在炕上,比别人高出一个头,特别显眼。他将羊皮袍子披在身上,里面只穿一件蓝布小袷袄,正拉着架式同几个年轻小伙子掷骰子。他那嗓门比任何人大,气势也比任何人盛,就是只输不赢。额角上掺出汗珠子,满嘴脏话“奶奶个×,×他娘,×他个小姐,×他个小姨妹子……”。脸上装着发狠,别人却一个劲儿笑,挨了骂也不生气。因为都了解王二虎是假装不高兴,故意输给小弟兄们。要是来真的,早已成了“店里的臭虫——吃客”。

  赵宗之站在一旁,看了一阵子,不愿打扰别人的兴头。赌钱的人向来专心,旁边有个“花不溜丢”的大闺女,也没有兴致抬头。

  停了很久,王二虎站起来准备到柜上拿钱的时候,才看见赵宗之。一张乌黑的厚嘴唇,两颗虎牙露得更明显,热情的喊:“老赵头,这阵子忙,忘了先给你去拜年,补一个吧。”

  “恭喜,恭喜。”赵宗之一本正经的抱拳拱手:“还没出正月呢,不算是拜晚年。”

  “老赵头,不是瞎撇清,今年连玉合顺大东家、三掌柜那里都没去。你一看就明白,许多招募来修江堤的工人,多是老乡亲,难得投奔来过个热闹年,一热闹就要迷糊了,失了礼。”

  “都是自己人,别见外。”

  “怎么样?”王二虎指指自己刚才坐的位子:“你来两把。”

  他从炕上站起来,房子不算太高,也不算低,王二虎却弯着腰才能走动。

  “不啦!我有事烦你。”

  “说吧,只要有,只要办得到。”王二虎用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可能想说:“要我的脑袋也拿去。”又记起大正月里不吉利,没说下去。

  那颗同西瓜差不多的大脑袋,上面长了两寸多长的头发,根根竖立着。既不是“大分头”,也不是“大背头”,而是乱蓬蓬的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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