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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两人虽穿了皮袄,仍缩肩弓背,在街上走着。

  街上行人少得可怜,雪堆在路两边,当中只清出二三尺宽,像冰冻的河面。硬得又如同石块,看不出碎石路面,还是土质路面。

  他们转到与主街平行的一条窄窄的小街,多是住家,房舍是青砖,窗子外面上了木板,木板缝中透出丝丝光亮。

  走了一大阵子,前面一座很气派的四合院,门口有两盏玻璃灯,照在积雪的街上,格外明亮。他们经过门前的时候,听见里面传出胡琴声音,似乎很热闹。

  “表舅,这是不是戏园子?”拴柱用冻得发木的嘴巴问。

  “兰香阁,婊子们住的地方。”

  拴柱会唱“卖油郎独占花魁”琴书,似乎婊子并不像表舅所说的像老虎,无情无义的专吃人。拴柱想:不管表叔说得对不对,自己这辈不会像“卖油郎”那末胡涂,积点钱还要养活老娘呢。

  过了“兰香阁”,一座像仓库似的青砖大房子,里面黑黑的,赵宗之指指说:“这才是‘松江大舞台’,只唱蹦蹦戏,开春才有戏班子来。”

  从“松江大舞台”过去,看见街头上一枝灯杆,灯杆上挂了个红色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字。

  “快到了,”赵宗之对拴柱说:“那就是永安池的灯笼。”

  两人到了门前,玻璃门关得紧紧的,玻璃上也写着“永安池”三个字。

  推开门,暖雾比煎饼铺还要淡。门口是柜台,伙计们有的穿背心,有的打了赤膊,只穿一条短裤。他们与赵宗之很熟,一个个亲切的喊着“赵老先生”并向内让。

  房子当中,生了两个大“蹩烈器”,相当的热。沿墙两排躺椅,椅子一头高,一头略微低,躺椅上面铺了垫褥白被单,还有毛巾。客人们只围了围巾,躺在那里吸烟喝茶,茶壶就放在躺椅的小木柜上。

  有的客人已经睡着了,发出鼾声,黑黑的胸毛上还有汗珠。

  另外一个黄皮瓜瘦留了小平头的伙计,坐在马扎子上为客人修脚。一看客人那双脚,便知是来自鲁南山区。从小穿浸了桐油的“爬山虎”双脸鞋,把脚指关节和脚底板磨了一层老茧。小伙计用锋利的修脚刀,把老茧一片片削下来,削下的老皮黄中透着亮儿。削一削,摸一摸,直修得只剩软皮,还不出血星子,这就是一门绝活儿。

  一位大伙计把赵宗之拴柱子引到两张并排的躺椅前,躺椅两旁还隔了木屏风。赵宗之脱去所有衣服,伙计用一支带了钩子的杆子,把衣服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挂钩相当高,一个男人站在躺椅上也够不到,三只手再能也无法向口袋中下手。不过,墙上还是贴了不少条儿“莫谈国事”、“贵重物品财物请交柜上保管”、“贵客当心”。

  拴柱子也脱了,露出身上一层又一层黑灰色浮皮。自入秋便没有下过水。炉火的温度,使皮肤发痒,还有虱子咬过的地方也痒起来,忍不住用手抓,一抓一条条的白印子。

  伙计泡来一壶热茶,还有一盘瓜子。

  赵宗之领拴柱到池子里去,池子单独一间,门口挂了半截蓝布门帘。出出进进的人,早已把门帘弄得湿湿的。

  一共有两个池子,一个大些,一个小些。小些的水清一点,大些的水很混,都冒着热气。

  拴柱想下那个清水池,赵宗之忙阻止。

  “水太烫,先在大池子里洗。”

  拴柱子把脚伸下去,大池里的水也够烫的,停了很久才把身子慢慢下去。他看见赵宗之没入池子里,舒服的闭着眼直喊“咈!咈!”

  池子里有老有少,有肥有瘦,不少客人,多数闭眼在那里泡,以为他睡着了,谁知停一阵子使用手撩一点水在肩头上。

  一个又粗又黑的小胖子,把湿湿的毛巾迭起来,搁在额角上,两眼望着天花板,躺在池边上唱小嗓:“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

  还没唱完,发现赵宗之在池子里,忙坐直身子。

  “大哥,您好久没到‘塘子’里来了。”

  “生意忙。”

  “‘老爷子’快从对面来前郭旗。”黑胖子用粗粗的嗓门说,声音并不高。

  “我知道。”

  “听说大青龙……”

  “你们东家怎么样?”赵宗之打断对方的话头。

  “老样子,想娶小,老太太从黄县赶了来,又骂又打,还罚跪在老东家的牌位前一个晌午。”

  “你们东家,是个孝子。”

  “好在孝顺,有老太太管着,要不然早把‘兰香阁’的小婊子弄进来,那算啥。”

  “你们大奶奶呢?”

  “老实人,只知道哭,三脚也踢不出一个屁来。”

  “……”

  两个人无休无止的谈着,拴柱子头上早已经冒汗。赵宗之向一个打了赤膊,只围了一条围巾的伙计打了个招呼,伙计要拴柱上来,平躺在池沿瓷砖上。用一块又粗又黑的毛巾,在水中一浸,然后拧干,缠在手上,拍了个脆响,便在拴柱子身上用力搓起来。搓一阵,在水中湿湿手巾,拧干再搓,拴柱子身上腿上,搓出一条条灰黑条儿,有豆虫那么粗。

  等搓好了,拴柱再下水泡的时候,拴柱发现自己的身体,红得如同大对虾。

  他在水中泡着,伙计又为赵宗之搓,搓好泡一阵子,才带拴柱离开池子回到躺椅。这时拴柱觉得身上又暖又舒适,喝了杯茶,便躺下来。

  “这就是光棍们的天堂,”赵宗之松松散散的说:“想当年我常常年三十晚上睡在澡塘子里,掌柜免费给吃的给喝的。吃了睡,睡醒了下池子泡。过年,买卖都歇业,就是澡塘子照常开,照料住在城里无家可归的光棍们。”

  拴柱子同意赵宗之的说法,他已经领略出澡塘子里的好处。赵宗之开始吃瓜子,也让拴柱子吃。他总是把瓜子皮咬破咬碎,一点也不在行。

  那个黑胖子过来了,正巧一个提了篮子的小贩也走了来。黑胖子买了几个麻花给拴柱。

  “这是玉合顺的三掌柜,”赵宗之对拴柱吩咐:“叫李大叔。”

  “大叔。”

  “是?”对方摸摸拴柱的头,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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