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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拴柱子正要向老头儿道谢,老头儿迅速的站起来,向车厢门口走去,脚步轻快,不像刚才进来的样儿。

  火车已经减速,并发出剎车吱吱声,那个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也站起来了。

  “乒!”

  突然,车外传来枪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异常凄厉,又害怕又好奇的拴柱子忙用嘴呵着热气,抹擦出一片透亮的地方向窗外张望。

  窗外雪地中,有五六匹马,其中四匹骑了人,两匹马鞍空着,飞快的随着火车奔跑。

  已经快看见站上的扬旗了,车厢中又灌进来一阵冷风,原来车门已被打开,拴柱子回头看时,那个老头儿和年轻人不见了。

  他忙将头部抵着玻璃窗再向外望,先是一团灰灰的影子,从车门口一跃,正巧跨上一匹大青马的马背上,随在其他马匹后面向前飞跑,经过拴柱子的窗前,似乎知道拴柱子正向外面望,还向他摇了摇手,拴柱子看清楚了,是刚才同他谈话的那个老头儿。

  正在惊疑间,又见一团黑影跃出车厢,但没有骑上马背。是马的臀部末端,被颠了下来。谁知身子还没有完全着地,便抓紧马尾,居然向前冲跃,安安稳稳的坐在马鞍上。

  拴柱子看他跌下跃起时,大氅被风吹得飘起来,里面有着黑色的九龙带,一支二把匣子把上系了红绸,插在九龙带上,那个人就是坐在对面隔间的年轻人。

  现在六匹马一偏马头,向着车站的左侧方向飞驰。马蹄翻起积雪,如同在狂风卷起浓雾,渐渐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但另一阵浓雾又从后面继起。是来自车站的保安队,有三十多匹马,每人都在右臂上挂了又粗又短的马枪,鞍旁挂了叮当作响的马刀,追了过去。

  车在站上停了,上来二十多个着了黑大氅的巡警,对每个乘客盘查,并不住的用“妈拉巴子”“忘八犊子”口头语骂着。

  车在站上停了一个多钟头才开,坐在门口的两个老头儿低声聊起来。

  “没想到车厢里有两个‘红胡子’。”

  “大概是‘大青龙和小白蛇那一伙’。”

  “刚才应该拦腰抱住他们,领笔大赏。”

  “还是留着脑袋瓜儿过年吃饺子吧。”

  §二

  火车缓缓的停下来。

  拴柱子看见薄暮笼罩下的车站对面,有着上下粗中间细的大烟囱,还有发电厂后面那座被雪所装饰的土堆。

  但他仍旧不放心,捎了行李走到车厢门口,向一位老头儿客客气气的问:“老大爷,这是郭尔罗斯前旗吗?”

  “老疙瘩,快下车吧!”

  在老头儿催促间,火车又开始蠕动。拴柱子忙推开车门,慌慌张张拖了行李向车外挤。一脚没踏在梯子上,摔了下来,幸喜月台上也有一层积雪。

  这时一阵风扑过来,如同一盆新从深井中打上来的凉水,泼在赤裸裸的身上,那份寒意穿骨入髓。自恃年轻火力强不怕冷的拴柱子,第一次觉得那身棉衣如同单褂子,毫不抵寒,上下牙齿不由自主的发出“得得”声音。

  他从月台上爬起来,得向候车室奔去。郭尔罗斯前旗车站也是一栋灰色尖顶哥特式建筑。拴柱子进了候车室,发现当中生了一个大“蹩烈器”,大块的无烟煤,把生铁铸成的炉身和半截烟囱,烧成暗红色。

  拴柱子顾不得一切,放下行李便向“蹩烈器”边偎,谁知越偎越冷,这时一位年老的站工过来说:“别靠炉子太近,小心着凉。”

  拴柱子听从的在木椅子上坐下,停了一会儿才感到有丝暖意。

  在郭尔罗斯前旗下车的人并不多,候车的人也很少,站工很悠闲的样儿,一双略呈黄灰色的老眼,打量拴柱子一大阵子。然后用手理了理两角上翘的灰白色胡子:“小兄弟,你是刚从山东来?”

  “嗯。”

  “投奔谁?”对方很关切的样儿又问。

  “山东煎饼铺。”

  “这里并不大,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家煎饼铺。别看煎饼铺是小买卖,还都有个字号,小兄弟你是找那一家啊?”

  老站工很热情也很健谈,拴柱子觉得出门在外,难得遇见这种好人,他突然也装着很在行的说:“老太爷,你也是山东人吧?”

  “不,”老站工笑了笑:“我是沧州人,冀、鲁、晋在关东算是大同乡。”他一面谈着,一面向候车室外望了望:“要投亲靠友,早些走吧,天晚了人生地不熟的难找啊,请你再想想看,那家煎饼铺是什么字号。”

  拴柱子挖空心思,怎么也记不起来,表舅那家煎饼铺是啥字号,似乎老娘没说。王家二表叔也没有叮嘱清楚,他急得伸手抓头发,破旧的毡帽头被抓下来了,跌在地上,他看见帽头里有张纸条,突然记起,暗骂自己:“真笨的像条老草驴,把表叔写的字条儿给忘得屌蛋净光了。”

  他忙拾起帽子和字条,递给老站工:“老大爷,你看看这条子上写些啥?”

  老站工迟迟的接过去,拉着架子,瞇缝起眼,端详了一阵子:“唉!真是人老啦,看字横竖都不分辨啦,咳咳,”他咳嗽着走到行李房,递给另一个年轻小站工,小站工低声念了一遍,他哈哈大笑着回来:“小兄弟,你怎么忘了呢?啊,你找的是鸿记煎饼铺,那是咱老去的地方,咧,你是赵大婶的什么人?”

  拴柱子在家听母亲讲,表舅没有娶老婆,是个老光杆,他怕老站工弄错了,忙加说明:“我是来投奔表舅,表舅不是女的。”

  “嗷,”老站工的眉头绉起来,一副沉思的样儿:“你表舅有多大岁数?”

  “小五十啦?”

  “是不是腮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面有三根长毛,”老站工又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他是赵大婶的堂弟,赵大婶三年前开春死了当家的,便把‘老赵头’找来帮忙,准没错,你是找‘老赵头’。”

  “‘老赵头?’”拴柱子从没听见有人用这种称谓,他的脸觉得发烧:“不瞒老大爷,我从没见过表舅的面。”

  “准没错儿,”老站工热情洋溢的:“我记起来了,二十多家煎饼铺,只有他家姓赵,你看,”老头儿向外一指:“就是这条大街,一直走,到了十字路口,向左拐,再一直走,看到商场,进了商场大门,第二家便是山东鸿记煎饼铺,准没错儿。”

  拴柱子似乎听清楚了,重新捎起行李,临走时脸红脖子粗的:“老大爷……”后半句却接不上辞儿。

  “甭谢。”老站工接上话头儿,看他临出候车室门时,特别叮嘱:“小兄弟,‘后尾’(尾发‘仁儿’音),再劝告你一句,关东可比不得山东。冷得够受,一进屋头件大事先脱外面衣服,别把寒气逼进去。还有在屋外冻过了头,不能先在旺火上烤手脚,不是吓唬你,手指脚趾都会烤化了,变成残废。”

  拴柱子领教过这一带的冷,比起长春冷得多,至于烤化手指脚趾却将信将疑。他又想起娘常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忙说:“老大爷,谢谢你啊!”这次他把客气词儿学会了。

  “咱要是不在站上值班,定规送你到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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