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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四丫头,”长福又回头来,十六岁的孩子,装得一副老气横秋大哥派头:“你就只知道玩,没听爹常常谈起,他九岁就在俄国人开的面包店当伙计,天不亮推着车子送面包,手脚冻得裂开一条条口子向外流着乌血。”

  老大一讲,几个孩子都闭紧嘴巴不嚷了,除了马蹄发出得得声之外,顿时空气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

  “拴往哥不会留在长春,”王本元向孩子们解释:“过几天他便去郭尔罗斯前旗去找他表舅。”

  “找他表舅,做什么?”只有六岁多的长寿好奇的问。

  “找事干啊,谁像你只知道吃。”长福很有权威的骂小么弟。

  “可不能欺侮小弟,”长英出来打抱不平了:“小么不是常常抹饭桌吗,他那么小只能做这种事。”

  马车就在孩子们吵吵嚷嚷中,到了王本龄的家。

  王本龄的家在宽城子区,一座青砖青瓦盖成的大院落,足足有半条街那末大。

  门前还有一片空地,被雪掩没着。过道门,开得很高,可以进出车辆。

  进了过道门,一共是五进院落,每进院落都分组租各行各业的人,活像个大杂院,有些脏,也有些乱。

  他们一家住在最后一进,窄窄的小院,坐北朝南三间低矮的小瓦房,另外在右边两间木造房子,可能堆积杂物。

  院子中没有假山、影壁墙,和任何陈设,只有一口压水井。一位胖胖的女人,穿了一身棉囤子,弯着腰在那里压水。看王本元进来,忙丢下把手迎上来。

  “他二叔,这阵子好啊,娘在里面正等您哩。”

  “大嫂子好。”

  王本元礼貌的打了个招呼,便领着拴柱子和一大群孩子,拉风门,掀开棉布门帘,走进屋内。

  屋内是一明两暗,正中一张长几,上面供了关公、观世音菩萨,王氏历代宗亲牌位,还有王本元死去的伯父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的人又干又瘦,两耳招风,鼻孔外露。有人说这是个命薄福浅的贱像,但王老太爷在世,已经发了大财,并不死在饥寒交迫之中。

  长几前面一张方桌围了黄色桌围,桌上供着干果,燃了檀香,桌子角上摆了木鱼和小罄。

  王本元要拴柱子把行李摆在靠墙边椅子上,然后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站在东间门帘外,正要开口,里面走出一位满头白发,紫红色大脸,一身粗布面皮袄裤大脚板的老太太,手中端了个水烟袋。

  “大娘,”王本元很恭敬的说:“我又来投奔你了。”

  “坐,”老太太很爽利,声音洪亮的问:“长永她娘们好吧。”

  “托大娘的福。”

  “这是谁家的孩子?”老太太和善的用纸楣子一指拴柱子。

  “是九孔桥李玉峰的孩子,李玉峰他爹讨咱庄上的四祖奶奶娘家的外甥女,说起来是远亲呢。”王本元对拴柱子吩咐:“叫奶奶。”

  “奶奶。”拴柱子头也没抬,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挺老实的个孩子,”老太太爱怜的伸手摸摸拴柱子:“你家里还有啥人?”

  “有娘!”

  “爹呢?”

  “死了七八年了。”

  “真可怜,你只管放心住在这里,这不是远亲,只要投奔来,也该照应。过几天我着老大给你找个事。”

  “他要去郭尔罗斯前旗,找他表舅。”

  “去那么远做什么?这里不是一样。”

  “我想种地。”拴柱子看老太太如此慈祥,胆子大了不少,说出自己的心意。他不喜欢大都市,大都市只有汽车,马车,高楼大厦、没有土地,没有牛马,没有庄稼。

  “种地,好!”老太太很赞成:“当庄稼汉最有出息。”

  同拴柱谈完了,老太太和王本元叙家常,多是问家乡本村的人,谁家孩子娶了亲,谁故世了。老太太离家四五十年,都记得清清楚楚。谈到吉庆事,老太太面上有着笑容,谈到哀伤事,老太太叹息一大阵子。

  这时几个爱叫爱嚷的孩子,在对面房中鸦雀无声,上学的取了书包,向奶奶行礼,向叔叔告别走了。最后,只剩下长英和长寿。

  “长英不去上学啊?”王本元问。

  “丫头片子,读完高小就行了,女人念书没啥用,多花钱,总是人家的人,不如省着给她份嫁妆。”

  长英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忙着在老太太房中摆饭桌、碗筷,等一切停当,出来请他们用早餐。

  老太太、王本元、拴柱子一同进入内间。饭桌就在老太太的炕上,炕上铺了狗皮褥子,靠窗子迭了四五条被子,被面都是来自山东的印花老棉布。

  在炕角放了三个大木箱,古铜锁,全是家乡用的家具,除了大柜子上摆了一架飞马牌座钟,没有半件新式用品。

  饭菜很简单,一盘煎豆腐,一盘咸黄瓜,一盘酸菜细粉丝,另外便是两大碗香喷喷的高粱米粥,长英在旁伺候。

  “大娘,你吃点。”

  “你们吃罢,”老太太盘膝坐在炕上陪他们:“一切都是家乡老规矩,天不亮全家就起来吃饭,该上工的上工,该上学的上学,我不准他们学城里人,日头晒着屁股,还赖在炕上不起来。”

  老太太说完了,吹着纸楣子,呼噜,呼噜吸水烟:“你大哥去工厂时,留下话,今晚会早点回来。”

  “自己弟兄该干啥就干啥,何必客气。”

  王本元从进了王本龄的院落,拴柱子觉得他变成另外一个人,老实,还很留心礼貌。

  “吃吧,”老太太又吩咐:“别凉了。”

  王本元和拴柱子端起碗,拴柱子看碗中豆粒般大白白的一粒粒高粱米,除了汤水带一点粉红色,看不到属于高粱米那种出奇的红和乌黑。

  用筷子撥了一口在嘴裡,又嫩又軟,不像家鄉高粱米只能磨成粉加上豆麵蒸粑,或者加點小米磨成糊攤煎餅。就是用来煮胡涂,也得先磨成面粉不能整个的下锅煮,那高粱粒子个个硬得像铁砂。

  高粱米粥香极了,拴柱子尽情的吃了一碗又一碗,直到肚子发胀,才停止。他觉得这是离家以来,第一次安安定定吃了一餐饱饭。

  王大嫂同女儿长英收盘碗,抹桌子的是小不点长寿,他用小手拿着抹布,很在行的先抹四角,再将集在当中的碎屑抹向桌边,用盘子接着。

  等一切收拾停当,王大嫂又走进来,两手垂在怀前,轻声细语的问:“娘,今格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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