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松花江畔 | 上页 下页
一三


  男人没有躲,却伸手抓着婆娘的臂膀,顺着袖筒伸上去,暖暖的,只有丈夫才能嗅得出为妻子所专有的香气。屋外是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远村犬吠。屋内有两人所心爱的孩子,发出均匀的呼息。这个天地之间,不管有多大,都属于丈夫老婆和儿子所有。

  如今离家远了,也许老婆还在灯下补着破衣,空阔的屋子,高大的柜子上还贴着双囍,墙上还挂着男人当新郎时所戴的礼帽,豆油灯火摇晃着,映在墙上是挽了圆髻,孤孤零零的身影。孩子睡在父亲的位置,四仰八叉不知忧、不知愁的。小嘴角一扯,露出微笑,接着巴答巴答嘴,也许梦见爹从集上回来,带回一块芝麻糖。

  可是爹呢,远在冰天雪地的关外,枯坐在火车上,车厢中人不少,都是陌生面孔。想着想着眼睛发湿,强忍着不让泪水滚出眼角。

  在几千里外的今夜,当女人咬断线头的时候,回头不见相伴七八年的男人,会用被子蒙起头来,或抱着儿子,低声而细碎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湿了枕头,却不让婆婆听见哭声。尽管婆婆想儿子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但不准媳妇号咷,认为对出门在外的人不吉利。

  “大吉大利”这是住在乡间男女,最高的希冀。他们得到的并不多,但相信天老爷存有不少“大吉大利”,总会在大发慈悲的时候,分给他们一点。

  火车不停的前进,庄稼汉没有表,擦擦玻璃窗上的雾,向天际望去,黑漆漆的,看不见“参”星。在家大概是三更时辰,老马会叫槽,披了大棉袄为老马去草,老马用温湿的鼻子触及主人的手。等再回到老婆的热被窝,手脚已经成了屋檐下的冰冻垂。

  “冰死人了!”

  婆媳娇呼着,却毫不躲闪。把滚烫的胸和腿,暖着丈夫的手和脚。那是一种混合了妻子与母爱的奉献,勇敢的,不只温暖了丈夫的手和脚,也溶化了丈夫那颗心。

  “隆——隆——”的车轮不停的响,响声穿越了心房,穿越了脑际,似乎吐露着另一种声音:“远——了,远——了……”

  “远了,”男人发狠的一摇头:“想这干什么。”视线由乳白色的车厢顶棚收回来,落在行李卷上。那夜离家时,妻子坚持着把唯一的一条新被子,打在行李里。

  “留着给孩子盖吧。”男人说。

  “关东冷啊。”

  是冷,男人的心又落在冷上,车厢中的热气管,散发着火烧般的暖,却无法渗入皮肤,渗入那冰块似的心。孩子他娘,虽然不是过来人,却提先体会到丈夫冷的滋味。

  这场冷,不知道冷到那个年月。想着想着,想到没有出息的路上。但愿家乡年景变好,但愿老娘天天想儿子。着村头上老私塾先生三大爷,打封信来,着赶回家。

  关东到底有多少宝藏,除了看到雪,还是雪。就是遍地黄金也不要了,只要能看见孩子他娘那怕是深夜时,微带汗气那一绺头发。

  如果有足够的回程盘缠,如果不怕被村中男人讥笑“老婆迷”,真想在下一站下车,打张票,向回走,吃糠咽菜,挨饥受冻也认了。

  不愿看任何物件,也怕看任何物件。似乎没有一件东西不刻着孩子他娘那张脸。耳朵发热,耳朵在鸣。是不是她在念着,那鸣声单调,那有孩子他娘在深更半夜软绵绵的声调好。

  当初在疲惫的深夜,在累的时候,多不耐烦听那两片嫣红的唇儿所发出声音:

  “娘偷偷的给了他姑一块布。
  “小叔子又去赌钱。
  “我摸摸粮食囤下去了一大截子……
  “小狗子天天想缝件紫花布大袄……
  “下个月是俺娘的生日,我想回去多住几天,嗯,死人,中不中?嗯……”

  女人的生活圈子就是这么大,女人就爱谈这些问题,听来听去会发腻。女人在婆婆、小姑、小叔子面前装了一天心平气和。夜来就想找自己人说体己话,偏偏男人对庄稼、牲口、西瓜……有兴趣,那些芝麻绿豆的小零碎,听不进耳朵里去。

  也许被缠得久了,会光火。女人流泪了,男人疲惫的睡去,到了天亮,只见翘着嘴巴,照样在火上烤暖衣服、裤子,服侍丈夫起身。粗心大意的丈夫也许会记起昨夜的事,伸手一摸对方的下巴。

  “嘴上能拴五条大叫驴子了。”

  “死人,厚脸皮,谁稀罕理你。”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一夜的委屈泪水,烟消云散。一年当中,这出老戏不知唱几十次,夫妻俩还是睡在一个被窝里,一个枕头上。

  看戏的对名角儿的唱腔百听不厌,现在才觉得枕边的腔调超过了梅兰芳。虽然那戏词儿不够雅致,但具有一种痴情,全心全意为了这个家,不使家产损失,宁愿被屈辱,被误解,都要死守着那份产业。

  把眼睛闭起来吧,闭起来等于眼不见心不烦。怎么腮上痒丝丝的,男人把眼张开了,狠狠的责骂自己,昨夜曾躲在厕所里哭过,难道今晚还再去几趟。

  拴柱子看了看那些方方正正,长长狭狭,各种不同的男人的脸,都有着心事重重的神情。恐怕在整个车厢中,只有王本元把闯关东当成赶集,那末容易。没有把抛妻别子,久远老娘放在心头。

  他又开始怀念自己的母亲,并且自问:“过十年廿年不回家乡,会不会也变成铁石心肠?”

  拴柱子用力的摇着头,在内心中说一千个一万个“不”字,人不能忘本。

  他失常的举动,被王本元看到了,关心的注视他。拴柱子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用手擦擦玻璃上的雾,向外望去。他发现在黑黝黝的天色中,白茫茫的雪地远处一片火光,那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表叔,表叔,”他惊恐的嚷起来:“快来看,快来看,前面起了火!”

  王本元毫不在意的伸头向外一望,笑起来:“傻小子,那是长春的灯火,我们快到长春了。”

  “到长春了!”拴柱子念着,他并没有喜悦,因为他不愿与王本元分离。分离过后,还有一大截子路,需要他一个人去摸索,去走完。

  火车得意洋洋的鸣着气笛,彷佛一个最容易满足的人,跑完了全程,向亲友大声吹嘘,大声叫嚷。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