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松花江畔 | 上页 下页


  “啥!”拴柱子问。

  “饺子,路上饿了,要点热汤泡泡吃。”

  “我不要。”拴柱子的眼睛已经发涩,扭转身子,发了牛性子。

  “你……你要恼我生气啊。”

  李大娘把布包塞过去,这次拴柱子接过去了。他最怕娘说这句话,他知道娘是个苦命人,不应当惹她伤心。可是他又觉得娘不该生气:“你只道儿子要吃饱,要吃好,也不想想自己身子多差,一阵风就可以吹倒。”

  拴柱子走在前面,开了大门,巷子里大街上没有行人,其实庄稼汉早已起身,背了粪筐子沿着马道走十几里,去拾野肥。

  李大娘送儿子走完长长的巷子,又走完半条大街,已经到了井台边。

  “娘,回去吧。”

  拴柱子站下来,李大娘也站下来,又用嘶哑的嗓子说:“要当心啊。”

  “记住了。”

  拴柱子又开始走,李大娘也跟着送,走出了南寨门,寨门外是两个大水塘,水塘边上结薄薄的冰,挖过了藕的干枯荷叶,还漂在冰面上。

  所有房舍顶上都有一层白霜,树枝上也挂了一层白。两只小狗在撒欢,互相追逐,翻着滚着,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儿。

  “娘,你再送,我不走了。”

  拴柱子不愿母亲在寒风中一直送下去。他觉得随在身后的不是年迈的母亲,而是用细细的丝线坠了一个大铅块,另一头便扯在自己心上,走一步便扯得心绞疼,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他知道自己走后,母亲是过的什么日子。有儿子在身边,忙着缝缝补补,身板儿再弱,还有股劲儿。儿子走了,在冬天寒夜,无事的时候,真不知道娘怎么打发。

  还有每当中午阳光带有温和劲儿,娘都带了老花眼镜把针线筐子夹在膝盖当中,扯着大的麻线,拉鞋底,日子再穷,过年的时候,也得给孩子弄双新鞋穿。现在过年的新鞋,已经穿在脚上,那是李大娘几日几夜赶出来的。拴柱子记得右邻三大婶,她的儿子也是去了关东,七八年没回来。每年都做一只新鞋,摆在儿子的床前,盼望孩子在大年三十夜,能回到家。

  拴柱子看看娘已经停住了,高大的寨门,空旷的水塘,只有她又瘦又小的身躯,弯着腰立在那里,不住的擦眼睛。拴柱儿不禁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背起行李,准备大步向前走去。

  李大娘随在后面,跟了几步:“拴柱子,别忘了早点回来。”

  拴柱子回转头,劝老娘快些回去,并扶着她将要倒下去的身体。到了寨门外,李大娘定了定神说:“我就站在这里看你走。”

  “还是回家去,外面风太大。”

  “不算冷,我受得了。”

  拴柱子看清楚了,自己不走,娘是不会走的。为了怕母亲冻着,他扶着母亲站了一会儿,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扭头,飞快的跑起来,可是膝盖感到发软,双脚像是千万斤生铁铸成的。

  上了村前的九孔桥,回过头,看见李大娘还站在那里,他大声喊:“回去吧,娘,回去吧!”

  当转过身子,他忍不住哭眼抹泪,像个五六岁半夜三更醒来,寻不到母亲的孩子。

  §三

  拴柱子赶到王家大洼,太阳已升起高过枣树林,王本元在大青砖盖的小角门外面,备小毛驴。

  “二表叔。”拴柱子恭恭敬敬的喊。

  王本元头也没抬,把褥套搭在小毛驴身上。那条小毛驴又矮又丑,离地不过三尺高。毛是青灰色,肚皮则白中透黄,干巴巴的卷曲着,一点也不光润。

  驴的肚子奇大,四条腿却细得像麻杆,站在那里一点也不安静,不住的卷嘴唇,噢噢吭吭的叫。

  王本元刚把褥套搭上,它后腿一踢便掀下来。王本元拾起再搭在驴背上,小毛驴故意把身子向砖墙上擦,褥套又弄在地上。

  王本元一点也不上火,挽了挽棉袍的白袖口,把亮堂堂的瓜皮帽向后脑勺一推,露出黄油油没有半条绉纹的额角,额角上挂了汗珠。

  他再度把褥套放上去,又被小毛驴掀下来,要是换了别人,早用缰绳抽小毛驴的嘴。在所有牲口当中驴子最贱最奸滑,有时不先抽上一顿,便浑身毛病。

  这时拴柱子走过来,抓住缰绳。

  “二表叔,我来整弄。”

  王本元松了缰绳,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香烟,擦着火柴点燃,慢吞吞的说:“我以为你不下来了呢?”

  “起身晚了点,”拴柱子只有这么说,男子汉不能表示,为了陪着妈妈哭耽误了起程时间。

  小毛驴也真欺侮人,看着拴柱子比王本元高大年轻,居然乖乖的站在那里不动。当拴柱子抽紧肚带的时候,小毛驴回过头,动着紫黑色的嘴唇拱拴柱子的脊背,表示亲热。

  拴柱子并不喜欢小毛驴这股温功,照样对着嘴巴一缰绳,打得小毛驴一跳,拴柱子却一用劲,把缰绳扯住了。

  “别打它。”王本元阻止,并指指拴柱子放在一旁的行李:“把它捆在驴背上。”

  “我背得动。”拴柱子咧开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

  “要你捆上你就捆上。”王本元说得很坚决,但声调表情不带一点火气。

  拴柱子只好把行李打开,摊平搭在驴背上,再度用绳子捆好。

  “上路吧!”

  王本元边说边把脚一抬骑上小毛驴,两只脚触着地面,微微弯曲把驴肚皮一夹,小毛驴跑起来,还挺快的。

  拴柱子有些奇怪,王本元说走就走,也没有人送他,也不回家说一声。“也许他经常出远门,家里成了习惯。”拴柱子想。

  从王家大洼到城里只有二十七八里,驴跑得快,拴柱子在后面紧赶慢赶,总有点跟不上。棉袄内的小褂子被汗水湿透了,他记着娘的话,没有把棉袄脱下来,只是解开了大襟上几个扣子。

  王本元骑在驴背上,一会儿抽烟,一会儿吐痰,一会儿唱小调。那些小调荤了点,拴柱子觉得在他那个岁数,不应该没遮没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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