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松花江畔 | 上页 下页


  轿内的关老爷,枣红色的脸上,微绉卧蚕眉,新制的绿色滚龙金袍,五绺长须飘遂。他老人家,一手按在膝盖上,一手执春秋,拉着老花眼架式,望着那本木板大书,似乎不是坐在轿子里来为老民们办大事,而是悠闲的在府邸用功。

  老民们就尊敬他这副肃穆之中带有悠闲的味儿,神总是神,把天大的事,也看得稀松平常。想当年,曾经过五关斩六将,现在只要他有心,着周仓或关平到雨神那里跑一趟,雨神不好意思不卖这份人情。

  庄稼汉在充满信心当中,将关老夫子抬到大沙河九孔大石桥上,桥上又设了香案,先燃放了一大串鞭炮。

  大沙河在庄稼汉的心目中,除了黄河,这是天下第二条大河,宽有半里,平时一大片沙滩,当中河床留着不到两三尺宽的清流,把脚伸下去,水没不到膝盖,现在浅得更可怜,水流窄得不到半尺,像流又不像流,只是湿湿的一长条。

  祈雨的人,不知是谁立下规矩,除了大旱三年,不顺行百把里去黄河沿,为什么?没有人说明,龙王爷在黄河里,龙王爷还会把身子缩成泥鳅,钻进祈雨者所捧的那个紫台盘中,木盘内盖了黄绫,据说那条小龙在黄绫中没有水不会干死,据说黄绫中确实有啥存在。但是捧盘的有道之士,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肉眼凡胎望一眼,龙王会不高兴,说不定,还要旱上几年,说不定故意再开龙门,流上几县。

  三桥集附近的人每逢祈雨,都是请关老夫子。第一、他是本乡本土的神,在心灵上彷佛有着很浓厚的感情。第二、到黄河沿百把里,是一段太长的路程。第三、天下的神,彼此都有交情,是专为老民服务,谁都具有呼风唤雨的法术。

  乡绅们领导磕头,河两岸乌压压跪了一大片,大家磕的是响头,用力把脑门向地上碰,沾满了浮土。中午的太阳,有股暖劲,汗水和着浮土,变成泥浆,每人脸上都有那么一团,有些儿滑稽,但是谁也笑不出来。

  最可怜的还是绅士们,都跪在大石桥上,头磕下去发出咚咚的声音,还有雪白的胡须上也沾了泥垢。

  他们一面磕,一面恳求,凡是人世间能说的好话都说尽了,凡是能许的大誓大愿也说尽了,除了一个月的酬神大戏,还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天空有两三片薄得像蝉翼似的云儿飘荡,当然没有雷声,看不见雨的影儿,老年人一面磕头,一面又吩咐年轻的娃儿们,脱得赤条条下了河,把头上的柳条圈摘下来,沾着河水乱洒,暗示关老爷,雨是这种下法儿。如果关老爷不愿同雨神打交道,可以去找南海大士,祂具有柳枝儿和神瓶,洒几洒,下阵雨太容易了。一切不多求,只够麦子不干死,庄稼能稳下去就成了。

  祈雨的人累得筋疲力竭,看不到一丝雨意,他们并不灰心,认为今晚关老夫子会办这件事,他太忙。忙着读春秋,忙着办更重要的事。总之,今晚不下,明天会下,明天不落雨,后天总有希望,后天……不会拖得太长,神总不会饿死一方人。

  祈雨的人以更虔诚的心情,将关老夫子护送回三桥集的大庙,然后纷纷回家,吃充满了青草气与豆腥味儿的大饼子。夜来一个个竖起耳朵,注意听是否在深更半夜传来雨声。

  李大娘没有忘记,那夜她同拴柱儿没有睡,一直等到鸡叫第三遍,听到远处传来沙沙声,打在涂了桐油纸早已破损的窗户上。拴柱儿高兴的从炕上跳起来,直着嗓门嚷:“娘,娘,下雨了,下雨了啊!”

  一面嚷,一面向外跑,李大娘也跟着爬下炕,又是兴奋,又是念佛。

  两人到了院子里,像两条木桩插在那里,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表情。

  天空抹着一片乌,几颗星星钉在上面,一弯惨月快要淡没,那是风,夹着浮土,夹着沙……

  长期的压抑,他们不再有表示。拴柱儿终于记起身边还站着又老又病的母亲。他将她扶着回屋,李大娘如同煮烂了的面条,软塌塌的挂在儿子的臂弯里。

  那夜他们没有哭,那夜他们没有叹气。

  现在李大娘在回忆中,又是叹气又是流泪,就是从那夜开始,整整四个月没下雨,是庄稼汉和田地最需要雨的季节。四个月没下雨。

  河床那条直细流没有了,两旁的沙积得更厚,原先流水河中心,裂成了一片片,一块块像是黄灰的瓦片。孩子们把裂了的淤泥揭起来,刻成了小马小鸟,在往常,孩子们不知忧愁,大人会伸手一巴掌;或一烟袋锅。现在没有人打他们,那发黄发亮的大肚子,那浑身都是骨头的小身躯,那发了肿的脸……使人不忍心再动手打。

  逃荒开始了,多少人把房子用泥坯堵起来,推着二把手车子,车子上带了行李、锅碗、瓢杓、半大孩子,丈夫在后面推,妻子在前面拉,奔向四方。女人们都包了包头布,抛头露面,再也不计较,用洋胰子洗脸或搽点雪花膏,洒点明星花露水。

  有些人就在这时去闯关东。拴柱子有这个意思,但舍不得老娘。他曾用小推车,把老娘推到南边大山区。过去看不起住在山上的人,说那里穷山恶水的人,山中没有好出产,但地瓜、杂粮却够用的。

  拙笨的拴柱子,居然会弹扬琴,会唱“吕洞宾献牡丹”,就凭那架破扬琴,就凭那副又能尖又能细,又能低沉男女对口唱的嗓子,不必去沿门喊:“大娘唉!大爷唉,可怜可怜北乡的乡民呗,可怜可怜我的老娘呗!”

  拴柱子只要在晚间,十字路口、井台、大期前,把扬琴放在膝盖上敲打起来,自然就聚拢不少人。唱一段不用收钱,会有人把煎饼、地瓜、花生送了来,他们弄了几袋子,肚子填饱了,仍记挂着北边的家。

  山上常下雨,雨水足得很,每逢下雨,李大娘和拴柱子便想回家,想种点晚庄稼,度过寒冬。他们在起行时,总有人从北边来,带出口信:“要是老天爷下了雨,咱们还出来干啥!”

  一年之中,种不下庄稼,熬过今年,还有明年呢?李大娘的想法,在另一条路上去闯一闯,她试了七八次,十来次都张不开嘴。不说出来,不是办法,不能眼看着一手养大活生生的小子给饿死,孩子爹死得早,本来身板儿不够好,又加上经年吃不好,天天操劳,变成了又瘦又长,十六七岁,腰便有点弯,背便有点驼,现在面色乌黑之中。还加粗糙,像风吹日晒的驴屎蛋子。

  一个孩子拉把大,并不容易。对他存在着一个指望,指望他能无病无灾,指望他能成家立业。

  在这个连年荒欠年头成家立业是多末的难。拴柱子十七岁了,有些人在十四五岁便结了婚。李大娘想来想去,从来没有媒人或亲戚,为拴柱子提过亲。这不是乡下人眼眶子浅,谁也不愿把女孩子送给太苦的人家。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