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松花江畔 | 上页 下页


  §第一章

  一

  鸡才叫头遍,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大娘便摸索着从炕上爬起来。

  她悄悄的穿好衣服,轻轻的下地,上了岁数的人,一离开被窝,嗓子眼便痒丝丝的,一大块粘痰阻在那里,非要咳嗽一大阵子不可。她强忍着,怕惊醒睡在西屋的儿子。

  谁知老嗓子活像塞满了湿草的灶火,一阵阵浓烟不管是寻到灶门还是烟囱,找个空隙便向外冒。她实在忍不住了,忙用袖子套在嘴巴上,一连串没歇没完的咳嗽,直咳得两个风窝发胀,脸上发烫,又瘦又小的身子,弯得头脚相连,如同五月集场上的大对虾。

  好容易嗓子眼觉得舒服些,她听听西屋没有一点动静。“真是差个心眼的傻小子”,她有些安慰也有些凄凉在内心中骂着,然后用手摸着锅台,慢慢找到了火柴,点起豆油灯。

  生铁制成的油灯碗子,底下是黄泥巴灯座,年代日久,油烟相熏,黑黑的,已看不出那是块木头、生铁还是泥巴,灯碗子油不多,细得不能再细的灯芯,现出一星儿昏黄色的光晕。

  上了年纪的李大娘,眼色不好,加上灯不够亮,看任何对象,都影影绰绰。这盏灯对她唯一的用处,是知道菜板菜刀在那里,不会一脚踢翻瓦碗或小凳子,弄得唏哩哗啦。

  她把菜刀菜板找到,轻轻的弄饺子馅,红萝卜、白萝卜,还有一棵大白菜。切好了,再放盐,用白中透黄的笼布包起来,一双干干巴巴的手用力挤,挤去白白的菜汁,才放在瓦盆里调拌。昨夜曾在隔壁借了五钱油,半碗麦子面。五钱油倒下去,还嗅不到一点香味,李大娘皱了皱灰灰的眉毛,思索了一阵子,端起油灯,又向菜盆中滴了几滴。

  馅子总算妥当了,再合面,饺子皮按理应当全用麦子面,现在则是加了三平碗高粱面,根据三四十年围着锅台转的经验,包起饺子来,面的劲道不够,很容易破裂,也不好吃,可是娘俩吃了快一年豆子掺野菜的肚子,费了所有心思所有力气才包成这一顿饺子,为远行的儿子应个景。

  不知从那一辈儿开始,出远门一定得吃餐饺子,也许庄稼汉一生勤俭,一年到头不离五谷杂粮,到了大年夜才吃顿把素饺子,全家老少看作是人间最大享受,其实有钱人又算得了什么。

  李大娘想到有钱紧跟着便念及自己的穷苦,丈夫早死,只剩下七分地,还散在河东河西分成两三块,谈起来比巴掌大不了许多,在好年月,收成下来,加点野菜地瓜,还有傻小子拴柱子去为别人帮帮短工,弄点粮食,勉勉强强凑合一年。可是从大前年起,接二连三的天灾,彷佛天老爷心里不舒坦,忘记了还有许多两肩扛着一张嘴的人,一年忙到头仍旧饿肚皮。

  小五十的人,多少灾荒都淌过来了,李大娘从当闺女开始,没遇到这两三年的惨况,先是黄河中的老龙王发了怒,决了个大口子,淹没了田中的庄稼和村舍。有人说过,黄河的淤泥能肥田,也能惹祸。好事儿不灵验,坏事儿却灵得很,就在第二年秋收的时节,一大片黄土色的云从远处飘来,发出呼呼的风声,没有半袋烟的功夫,遮去了大太阳。人们吓得两腿没有力气,几乎瘫痪在地头上,两腿再不听指使,嗓子眼里直冒烟,泪水向外滚,也得拿了破面盆、破锣在田里敲打。有的设了香案,祈求蝗神,率领祂的神兵,再下去几十里用餐,不是人的心术不好,实在今后的日子过不去。

  蝗神很有主见。不过是顿把饭的功夫,起驾走了。一片田野的庄稼,只剩梗儿,别说豆荚谷穗,连叶儿也不剩半片,如同大火烧过的屋梁,灰不堵的竖在那里,庄稼汉坐在地头,两腿发直如同中了疯。娘们忍不住,扯起褂子下襬,掩着脸儿哭起来,露出又黄又瘪的肚皮,哭声干巴嘶哑,她们哭天老爷,哭今后的日子难过,哭孩子没饭吃和衣服穿,庄稼就是他们全部财富,现在等于一把天火,烧得全部精光,除了埋怨,除了哭号,一时还真拿不出个法儿。

  哭声扰乱了男人的心,哭声等于火上加油,男人从地头上爬起来,一跺脚:“×你娘,号,号,就知道号丧……”

  男人们气势汹汹的走了,他知道这份坏运道不是来自妻子。妻子就像磨这里的驴,不停不歇的拉着沉重的磨石转。可是这口气儿没处出,骂过了妻子,回到家中,躺在炕上,两眼瞅着屋顶直叹气,一躺就是大半天,长辈们在这个节骨眼,绝不骂他们是“败家子”“懒骨头”。要在平时,连阴雨,黄霉天,也不能在炕上挺着。无法下田干活时,得去锄草或打草绳。

  这就是头两年的灾星,李大娘想着想着,一大颗黄豆粒般的泪珠巴答一声滴在面板上。李大娘用沾了面粉的手揉揉鱼纹纵横的老眼。还没有擦干,另一大串泪珠又滴下来。

  擀面杖在面板上发出响声,李大娘觉得那多像恐惧年年灾荒来临,那颗咚咚响要跳出胸腔的心啊。真应了一句俗话,“越怕越给个老虎搂着”。

  继大水灾与蝗灾之后,接着是大旱,整个冬天没落几场象样的雪,天气却够冷的。田里的麦苗少了一床大棉被,冻得像丢在乱葬岗死孩子头顶上那几根黄毛。

  开春了,没有雪水溶化渗下去,春雨又贵似油,除了清明节那天,飘来几片乌云,滴了几点雨滴,整个大旱起来。往常很少在开春不久便掏井,现在总不能看着麦苗儿无气无力的不向上窜,而等它干枯,只有脱去了小棉袄,卷起了叉裤腿,在田头上挖井。

  井挖成了,加上辘轳,打上黄黄带了泥浆的水,水流在垄沟里,立刻没有影儿,田地干得像浮土,少量的水一点用处也没有。

  庄稼汉天生认命,天生敬天,虽然肚皮饿得瘪瘪的,浑身没有劲儿;经过老年人一出面商量,决定祈雨。

  祈雨真是个大排场,所有附近村子都聊起来,像过去红枪会下了“串帖”,在三桥集关王爷庙前集齐。

  天还没有亮,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来了,绅士们穿着长袍马褂,年轻人和小孩子们都用柳条儿,编成圈圈戴在头上。

  祈雨的行列开始,前面是三匹报马,骑在马上的小伙子着了马童似的琵琶扣黑衣,脖子上插了黄色令旗,马儿带着大串铃和红缨,跑起哗啦啦作响,引得各庄上人等,在庄头上摆香案迎神。

  报马过去是马队,马队之后是龙凤旗队,接着是枪队,红缨枪,一排十几里,一个个露出漆黑的胸膛,接着是抬了关老爷木雕像的八抬大轿,轿四周随了绅士们以文雅的步子,虔诚的心情,随护左右。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