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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震南的长女晴云,是在生意尚盛时由他作主嫁了一个小军官,——当时只是个连长,姓容名超凡。晴云出嫁那年才二十岁。晴云嫁后,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并不如父母所说那样可信赖的人。在他的故乡有他的正室,在省城他也还有一位姨太太。只有他有相当的财产一项,父母算没有欺骗她。

  容超凡颇喜欢这位第二姨太太晴云,对于她的要求莫不徇从。她固然不愿意单一个人回他的乡下去,又在省城因有第一姨太太,她也不肯住。结果容超凡在南国最繁华的都市H埠,买了一座小小的洋房子去安顿她。至他在一年中,有二分之一以上的时日是在各地方流离转徙,回到H埠来的日子实在很少。

  晴云原来就不喜欢超凡的,因为她的结婚不是由她的意志而是由父母作主。幸得结婚后超凡能十分徇从她的种种要求,物质的享受终屈伏了她。

  第二个是男儿,名叫秉东,在中学仅读完了一年书,因为学资不继,便退了学,前年出省城去了,开了一间小烟仔店兼找换银钱。在前年他姘上了一个省城女人,去年冬还生了一个女儿。父母常常写信去要他寄回点钱来帮家。但哥哥一封信来说生意不好,两封信来说,每天挣来的微利实在不够开销。

  第三个就是碧云了。姊妹三人中,碧云的性情最好,也长得最标致。但她不能得到父亲的爱,这连她自己都觉得奇异而常常叹息的。她很想在父亲未死之前尽点孝养,不过父亲总是骂她的时候多,骂到她不敢靠近他。

  父亲的病一天重一天,但他还常常爱打空算盘,就在不打算盘的时候也喃喃不休地在念“三千六百八十四元五角七分二厘一毫正。到后来母亲看见父亲的精神太衰弱了,把他的算盘藏起来。但他还是勉强由床上爬下来,拚命地找算盘。找不着时,便高声大骂,骂至母亲拿出来给他,他接到算盘便向母亲劈头打来。

  碧云到现在才知道父亲完全是因为没有钱激病了的。于是他不能不恨她的姊姊了。据由H埠回来的人说,姊姊在H埠的生活十分奢侈,挥金如土。但父亲写了几封信去告苦,她连信都不复。

  父亲到近来更瘦得厉害,差不多只是皮和骨了。南国的暮春,气候十分和暖,苍蝇和蚊子很猖獗。父亲在夜里常常睡不着,在白天里反垂着帐睡在床里。碧云隔着蚊帐看得见父亲满生着细毛的苍白的胫部和眼睛深陷入眶里了的苍灰色的脸。在他的枕畔有几本旧日做生意时的账簿和一个算盘。

  过了谷雨,村中的农民都把秧种下去了,专等六月到来。母亲由隔村的地主佃了几亩田来耕,满望收获好时,可以多赚几粒谷。当农忙的时候,家里的父亲更要烦碧云的手了,因是她更发见了父亲有许多不好的脾气。总之患痰火病的人最易发怒。他有时候竟提起扫帚来赶着女儿殴打。

  过了立夏,父亲的血呕尽了,断了气息。

  § 三

  因为父亲死了,晴云寄了一百元,秉东也寄了五十元回来,作父亲身后的费用。

  那年的收获并不好,母亲辛苦了半年,所得的除缴给地主的地租外,实在不够他们母女半年的粮。涂妈想到母女生活的前途,就觉得有件大祸迟早快要临头没有躲避的地方般的。到了这样恐慌的境地,她只得再写信去向H埠的晴云和省城的秉东告急,因为在这世上没有比他们姊弟和这母女两人更关切的人了。在涂妈的意思,只要他们姊弟每年合共寄二百元回来,她情愿毕生住在这归来乡里,她实在舍不得这样山清水秀的家园。

  过了三个多星期,晴云和秉东的回信都来了,不约而同地都说没有钱。他们说,如果真的在家里耕来不够吃,那就出来外面,每餐多煮半升米饭也未尝不可以,想要拿白白的银寄回去,那是千难万难的。晴云信里还有使涂妈听见伤心的,就是晴云希望涂妈或碧云随便那一个可以到H埠她家里去住,但只允一个人住在她家里,还有一个人的生活该归秉东负担,要这样才公道,认真说来,这个责任该全归秉东负担的。她信里还说,母亲该由弟弟奉养,最好叫妹妹到H埠来,这明明是晴云表示嫌厌她的老母亲。

  秉东的信虽然没有说出不欢迎母亲的话,但他信里这样说,母亲来省城过H埠时,试到姊姊家里去看看,姊姊很有钱,看她能不能替妹妹想个方法,因为妹妹还该继续求学,他这样穷,年轻的妹妹尽住在哥哥家里也不是个办法。他信里还说,像姊姊这样有钱,就全担母亲和妹妹的生活,在她也是一点不费力的。

  涂妈听碧云把哥哥姊姊的来信念完了后,才知道人类是最丑恶的动物,她又想,人类何以比其他种动物特别丑恶呢,这完全是人类会使用金钱使然。她到这时候,不能不尽力去咒诅金钱了。但是咒诅尽归咒诅。到了生活受着极度的威吓时,只好在丑恶的动物之前降服。

  涂妈把剩下来的两三担谷卖了,饲养至中途的一群鸡鸭也以贱价卖了,再变卖了一部分的首饰和手钏共有三十多块钱了,一路如乘三等的船车,也够她们母女到H埠的川资了。

  涂妈母女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她们把行装整理好后,涂妈想出县城来打听有没有人出H埠的,打算跟他一路去,沿途可以托他照料照料。她们母女要离开归来乡的消息早传播了全村,——否,小小的县城里的人们都称赞晴云孝顺。涂妈母女赴H埠的消息也早传播全县了。

  山坳茶亭的欧伯姆听见涂妈找同赴H埠的旅伴,便替她们介绍了吴兴国。她说吴因为有病请假回村里来,住了两个多月,现在假期满了,就要回省城的军官学校去的。

  碧云听见吴兴国的名,不知道什么缘故,胸口会跳动起来。她觉得他实在是一个讨厌的人。约两个月前,在山坳茶亭前,他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有点轻薄。不过看见母亲决意跟这个人一路到H埠去,她也就不表示反对了。她总觉得吴是有意的毛遂自荐,至于他的用意何在,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去想象。

  由县城搭火车至K海口,一天可到。再由K海口搭火轮船,过一夜可到H埠。由H埠再乘半天的火车就到省城了。前后只需三天工夫。但在从未出过门的涂妈母女看来,是极遥远的旅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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