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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记者自去年七月十四日离国赴欧以来,转瞬已经半年了。记者此次除自己存着学习的态度到欧洲来,还想常就自己观感所及,尽力写些通讯,藉《生活》周刊报告给国人,写到现在,以英国为一段落,已积有五十一篇,共约十万五千言左右。不幸《生活》周刊于去年十二月间“迫于环境,无法出版”,《萍踪寄语》仅登出一小部分,暂时搁置,现在先把以英国为段落的编成初集出版,就正于国内外的读者和朋友们。

  在这半年里面,一面忙着看,一面忙着谈,一面忙着阅看有关系国的书报刊物,抽出一些余下的时间“走笔疾书”,而且仅就观察所及,拉杂写来,当作面谈,并不是什么有系统的著述,谬误之处,倘蒙指教,不胜欣感。有的情形,《生活》周刊上的国外通讯里已经说过的,在这《寄语》里都从略,以避重复。例如关于法国的报纸,徵言先生曾经有过一篇《每天离不开的报纸》(参看《深刻的印象》生活书店出版),把法国重要的各报内容说得很详细,我关于法国报界情形的通讯,便注意到别方面去。又例如关于英国的“长衫工人”(在英国称为“Black-coated Workers”,重溪先生这样译,英国人虽无所谓长衫,但在意译方面似很切近),重溪先生最近在《生活》上也有一篇《英国的长衫工人》,说得很透彻,所以我就不再赘述了。

  这些《寄语》虽然是“拉杂写来”的零篇短简,但是记者在观察研究的时候,在持笔叙述的时候,心目中却常常涌现着两个问题:第一是世界的大势怎样?第二是中华民族的出路怎样?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要研究中华民族的出路怎样,不得不注意中国所在的这个世界的大势怎样。这两方面显然是有很密切的关系。关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记者很想于《寄语》全书末了的总结论里,就浅见所及,提出一些和国人共同讨论,此时还想暂为保留,虽则在叙述的客观的事实里面,有时候也许已零星流露了一些管见。

  欧洲是国际舞台上最重要的一个部分,而在西欧的英国,更是所谓“民治国家”的老大哥,资本帝国主义国家的最后壁垒;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关系,除日本外,她要算是最重要的了,所以我对她也特别注意,在已往的半年中,有四个月的时间费在英国,这本初集的《寄语》,关于英国的通讯也占了大部分。

  关于欧洲全局的形势和对于远东的关系,要在“总结论”中研究,但是关于上面所提起的这位“老大哥”的现状,却有一件最近发生的事情,可以借来做代表的形容。

  本年二月六日——就是记者执笔作此《弁言》的前一天——在英国销路最广的一种日报《每日传知》(“Daily Herald”)上面载有一段新闻,标题是《母亲为着子女饿死》(“Mother starves herself for children”),内容大概如下:

  有着三个子女的一位母亲,名Mrs. Gwendoline Edith Hickley,年三十三岁,住伦敦Balton road, Hampstead, N. W.她的丈夫原是一个保险业经纪人,失业九个月了,他的失业救济金领满之后(普通只有廿六星期),每星期只领得所谓“过渡救济金”十四先令六辨士,这母亲情愿自己挨饿,使她的丈夫和子女不缺粮食。

  她从来没有对过任何人说一句埋怨的话,只于每天费了许多时候到店铺里去东张西望,寻觅最便宜的东西带回来。回家后假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使她的丈夫子女吃得饱。

  她太疲劳愁苦了,前几天她竟死去,倒在汽灶的附近。昨天由检验官白璀斯(W. Bentley Purchase)检验,判为“神经不健全而自杀”。但据他检验的报告,死者的胃里一点食物的形迹都没有。所以他(指检验官)又说道:“这个妇人大约是自己挨着饿,使子女吃得饱。她曾经留下了一封和她的老母告别的信,里面就说起她所要做的事情。死的那一天,她还出去过一次,事前告诉她的丈夫,说她出去到店铺里去看看。她回来的时候,已在她的丈夫上床睡觉之后。当他正在睡中,她下楼去自尽。”这检验官又接着说道:“倘有值得我们同情的事件,这就是了。”他说后,送一个金镑给死者的丈夫。

  据死者的丈夫所述,她对于子女的爱护,实无微不至,死前最后的一件事还替两岁半的最小的女儿挑织一件外衣。他说:“自从陷入困境以后,我的妻常忧虑,但却从未有过怨言。当我出外去寻工作不得,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的餐食总是预备好等着我,孩子们都已吃饱,她自己总说已经吃了些东西。在过去的三星期里,她必是暗中把买回来的粮食更多分给我和子女。我如果早知道,也许可以救她的命。”

  这幕母爱的惨剧,听者大概无不为之凄然酸鼻的。

  我引证这件事,当然不是说英国人大多数都到了这样饿着肚子的时候,英帝国的“剩余力量”当然还够支持多少时候。中国有句俗语叫做“油干灯草尽”,资本主义进展到了第三期,它的渐渐地崩溃,在目前“油”虽还未“干”,“灯草”虽还未“尽”,但这样下去,是朝着“油干灯草尽”的路线走去,这是很显然的趋势,这是可注意的一点。检验官于“同情”之余,奉送金镑一个,这在检验官,我们固然不能苛求,因为这类事当然不是检验官所能解决的,但这样的“慈善为怀”“奉送金镑一个”的办法,对于此事无法彻底解决,却很可以象征现在英国统治阶级对于失业日益尖锐化之无法彻底解决,这是可注意的又一点。

  在《萍踪寄语》的续集里,当特别注重德国和苏联的最近情形,尤其是后者的建设事业的实况——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我希望能在最近的将来完成,早些贡献给《生活》周刊的读者和朋友们。

  韬奋记于伦敦。
  廿三,二,七,晚十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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