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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丁古云慢慢的听着,举起那最后的一杯酒,向口里送去,啧的一声响,一仰脖子喝干了。他那正慌乱着的心房,七碰八跳,他只有把这酒去遏止它。他放下杯子在桌上,将手按住了,望了那青年道:“这一些,你也这样清楚?”

  那青年红了脸,将眼光望了桌上一下,接着笑道:“我不是说,我也小小的被她骗过的吗?她怕我说破她的真面目,在前一个星期,还在把我当情人。和我暗下通信。你若不信,我可把她的情书给你看。”

  丁古云摇摇头道:“无须,我已经很相信你了。但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告诉我?”

  青年道:“丁先生,对不起,这就是我对你不起之处。她知道我有个哥哥当司机,老早和我约定,要我护送她到桂林去,就坐我哥哥这辆车子。而且一切的费用由她担任。你想,这不是我一个极好的机会吗?青年人是容易被骗的。我忘了她以前的罪恶,我便介绍她和我哥哥认识了。我哥哥的车子,本来是今天上午开……”

  丁古云抢着问道:“她坐了你哥哥的车子走了?”

  青年道:“若是那样,我今天还会在重庆吗?昨天下午我就在海棠溪等着她了。然而直到开车前五分钟,我才明白受了骗,她借了我哥哥介绍,又认识了好几位司机,她所认得的司机,天天有人走,说不定她已经坐别人的车子走了。我晓得她和我通信的时候,她正宣布要和你同居,她告诉我不必吃醋,那是她要取得你一笔款子的手腕,不能不如此。我实在不对,我竟默认了和她作恶,而不来告诉你。到了今日下午,我十分后悔了。但依然没有勇气去告诉你。今晚上,不想和你遇到了,我看到你这一种喝酒的情形,有着很大的心事,我的良心驱使我还是告诉你罢。万一你的钱……”

  丁古云听他如此说着,摇着头,口里连连的道:“完了!完了!”

  最后将桌子一拍道:“完了!”

  那青年见他这样子,倒呆了一呆。

  丁古云突然站起来,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酒红的脸上发出惨然的微笑。因道:“老弟台,我不怪你。我造成功了的一尊偶像,我也被她诱惑得无恶不作,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崇拜偶像的人呢。”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丢在桌上,叫道:“拿钱去。”

  茶房走过来,他问道:“钱够不够?”

  茶房道:“多着呢。”

  丁古云道:“明日再来算帐。”说着,晃荡了身子,就向店外走。至于那个青年,他却不顾了。

  他回到了旅馆里的时候,茶房迎面嗅到他周身都带着一股酒气,知道他有些醉意,没有敢多问他的话,引着他进房去了。他进房之后,首先看到了床上的被褥和枕头。他心里感觉到,在这时候,天下没有比被褥枕头更可爱的东西了。他昏昏然倒上床去,就失了知觉。在他恢复知觉的时候,是个惊异的呼声!失火失火!丁古云一骨碌爬起来,却见电灯息了,而呼呼的火焰冲动声,带了一种很浓厚的焦糊气味。急忙中拉开房门来时,早是一阵浓烟,向屋子里冲了来。在这一瞥间,但见门外烟雾弥漫,臭味蒸人。便又关了门,再回到屋子里来。回头看玻璃窗子外面时,别人家的粉壁墙上,一片红光。

  这红光的反映,把他几小时前喝的酒兴,完全都消失了,打开窗子向外看去,下面一条窄巷,但见左右窗户里,向外面乱抛东西。这是一个三层楼所在,去地面,虽还不十分高,自己扶了窗台,向下看去,陡削的墙壁,却又不敢跳。看到巷子里有几个人跑来跑去,便大喊着救命。可是这些跑来跑去的人,正也是自己逃命的,也许是匆忙中,不曾听见,也许是无心管别人的性命,竟没有人对他望上一望。

  丁古云没有了办法,还是开房门走吧。扭转身来,二次去开房门。但门还不曾完全开得,便有一股火焰,抢了进来。吓得身子向后一闪,门被火焰冲得大开。那火焰像千百条红蛇,飞腾着身子,像千百只红鸟展着翅儿,像千百头怪兽在冲突,嘘嘘呼呼的一片吓人声音中,焰烟带了狂烈的热气,向人扑着。

  丁古云站在屋子里,大叫完了完了!

  §第二十三章 活死人

  在两小时以后,丁古云所住的这家旅馆,固然只剩了一片瓦砾,而且附近有七八户人家都也是一堆焦土。发火的时候,是晚上一点钟,在睡梦中的人,是否一一逃出来了,这就是个疑问。到了次日早上,大家已在火场里发现了五具焦糊的尸体,旅馆所在,却占了五分之四。这些尸体是什么人,当时虽无所知。而这位旅馆帐房,恰好把旅客登记簿子抢出,他便把这个登记簿呈送到警察局,以便调查,倒也不致毫无线索可寻。有那勤敏的新闻记者,把当晚火灾情形,记述了个大概在报上发表。次日来看火场的人,已可以在火场边上买到报纸作参考了。

  去这火场不远,有个茶馆,昨晚由火场里逃出的人,正也不少在这儿喝茶,以便等候亲友来访的。大家拿了报看,叹惜着这旅馆被烧死的人,死的不值。尤其是这位艺术家丁古云死的太可惜了。然而,他没有死,当他在那火焰向屋子里冲击的时候,他曾撕开一床被单,结成一根长带子,将带子头缚在窗台上,他终于是抓了这带子溜下地了。他在这旅馆里,只遗落下个旅行袋,所失有限,根本不曾介意。因是夜深无地可去,便在火场周围徘徊着。天明以后,打算喝杯茶下乡去,所以在茶馆里喝茶。

  他对了桌上一碗茶,心里正想着,昨晚烧死了也好。现在回乡去,至多能安贴住着三日。到了三日以后,尚专员知道自己未曾去香港,便要追问所拿去的三十万元的支票兑了现款交在何处?我或者可以说这三十万元钞票,放在旅馆里烧了。那么他必问:“这支票分明约定美专划拨的,你把支票交给美专好了,为什么要把款子提出放在手边。”既无带三十万元现钞去香港之理,这一个举动,分明就不可问。退一步说,带钞票去是可能的,为什么有专车不坐,要在重庆住旅馆?必是借了这场火,想赖去那三十万元,既可认为是赖帐,更不妨疑心这火都是丁古云放的了。这样说来,这场火不但不能为三十万元的巨款解除负担,竟是要增加自己一种犯罪的嫌疑了。

  这一分推测,让自己心里凉了大半截,那下乡的意思也完全都动摇了。只有两手捧起那茶碗,吸一口茶又吸一口茶,聊以排解心中的怅惘。他正没了主意,忽听得旁座茶客说是丁古云死了,这倒心里一动。立刻向报贩子手上买了一份报来看。关于自己这段消息,报上这样记载着:

  据旅馆茶房云:“当时确知有旅客数人,未曾逃出火窟。因彼系最后跳下楼房,曾目睹数人为烟焰熏倒也。此数人为谁,彼当时在火焰中突围而出,亦不能详认。但事后回忆,在九时前后,有一熟旅客名丁古云者,大醉而回旅社,回后既闭户熟睡。直至彼逃出四层楼时,见其门尚依然紧闭。因疑其将罹于难,逃出火窟后,曾以此告之同伙,在火场四周寻觅。虽大声疾呼,卒未之见,其身遭浩劫,大有可能云云。按丁古云为当代大塑像家,不但才学兼优,而道德尤极高尚。若果未脱险,是诚艺术界极巨大之损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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