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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这个答复虽不十分满意,丁先生也就料到她没有来。第二个感想,便是重庆上百万人口,又不曾知道她哪里有落脚之处,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她,但是她那天没有离开重庆的话,也许会回到旅馆里去找我。这至少是一线希望,且从这里着手。于是回到原来住的旅馆原来那层楼找去,巧了,还我的是原来那房间住下。他还怕猛然问着茶房,会露出什么形迹,当了茶房送茶水进来的时候,很从容地向他笑问道:“我们太太先来等着我的,她竟是没有来过吗?”

  茶房道:“你的太太不是那天先走的吗?”

  丁先生道:“她就是这样性急,先走可又先来。”

  茶房道:“没有来,也许到别家旅馆去了。”

  丁先生只说了一声不会的,也没有再谈。他在旅馆里休息了一下,心中按捺不下,便揣想着,也许在马路上可以碰见她,便起身要向门外走。然而他只刚刚起来,但自己摇着头想道:“若能在街上走,她就回寄宿舍了;若不肯回寄宿舍,她也不必在街上溜达。”

  于是又回转身来,依然坐在椅子上。这椅子和蓝小姐同坐过的,回想了一下,不是滋味。这样坐了十分钟之久,心里又闷得慌,还是叫茶房锁上门,向街上走来。毫没来由的,在街上转了两小时,直觉得两只脚有点酸痛了,经过一家电影院门口,正遇着电影散场,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心想,万一蓝小姐在这人丛中走着呢。直等这群看电影的人都走完了,方才回旅馆去。

  当晚是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宿。也梦了一宿。睁眼看时,电灯已息了,窗外别处的灯光,隔着玻璃放射进来一些蒙混不清的亮光。四周的房间,没有了什么声息,这让他想起了不是新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在半夜里醒来,枕上洋溢了脂粉香。正和蓝小姐谈着下半辈子的共同生活。正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现在是旅馆的被褥单薄,匆忙的睡下,不曾叫茶房加被子,身上有些冷飕飕的。这情况和那晚的香暖温柔,有天渊之隔了。以那晚她所说的话而论,她不会有什么变卦的。一切都是她操着主动,自己并不曾过分的追求。他一个转念,唯其是她对于这个半老先生主动着恋爱,拟乎有所企图吧?若是有企图的话,必是那三十多万元。可是以她那样目空一切而论,还能把她这一条身子来骗钱吗?

  自己反复的推断了一番,有时觉得是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错误了。床上既然寒冷,忍受不住,只好穿衣坐了起来,静等着天亮。天亮以后,便叫茶房送了洗脸水来。漱洗以后,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到豆浆店去用些早点。这时,心里憋着一个问题,亟待解决。吃过早点,立刻就奔上银行去。可是他到了那里,银行还未曾开门。看看手表,八点钟没有到。站着出了一会神,又想到那位赵柱人协理,不是一个普通行员,也不能银行一开门就来办公。益发在马路上多兜两个圈子,又到两处轮船码头看看。这虽然是一种消磨时光,无可奈何之举,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想着,万一在这里发现了一点蓝小姐的行踪,也未可知,这样俄延到了十点钟,方才向银行里来。到了银行门口静站了两三分钟,定住自己的神色,总怕自己的脸上,有什么惊慌忧郁的样子会透露出来。自己觉得精神稳定了,然后走向银行的协理室来。那位赵协理又是在玻璃窗里看到了他,老远的就迎了出来道:“丁兄,你还没有走吗?”说着,握了古云的手道:“我晓得你所以没有走是什么原因了。”

  丁古云一路走来,已老早的在心里盘算了一个烂熟,要怎样来和赵柱人谈话,以便问及那张三十万元的支票,是否业已兑换,不想一进门就被他将谜底揭破。便也笑了一笑道:“你自然会知道我的心事。”说着,两人走进屋子坐了。赵柱人笑道:“这件事,今天报上都登载出来了。”

  丁古云听说,心里大大的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道,新闻记者怎么会知道这消息呢?赵柱人说:“这事怎么会瞒得住人呢?你看吧。”说着,他对桌上的一张报,用手一指题目。

  丁古云也来不及再问,将报拿起来,就捧了站着看了。那行题目是华北游击队壮士丁执戈来蓉。他看着,口里哦了一声,还继续将报看下去。那报上载的是:

  华北游击某某队,向来纵横河朔,威名卓著。并曾数度迫近北平破坏敌人各种建设。现有若干队员,来后方述职。其队长丁执戈,为某大学生,少年英俊,勇敢有为。据云:“彼系大雕塑家丁古云之长子。不日将往陪都,与其父会晤。在蓉仅有极少时日之勾留。此间各界,敬佩其为人,定今晚作盛大之欢迎。

  丁古云放下报道:“是他来了。”

  赵柱人看了他道:“丁兄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丁古云坐下,点点头道:“前两天我看到他两名同志,虽有他到后方来的消息,我并没有接着他的信。”

  赵柱人道:“那么,你现在要在此地等着与他会面。你这位新夫人大概也不知道此事吧?”

  丁先生点了一点头道:“那也无所谓。”

  赵柱人道:“你新夫人来拿款子的时候,很和我谈了一阵,她的见识极其开展,便是令郎来了,我想彼此见见面,也没有什么问题。”

  丁古云看到儿子到后方的消息心里自是猛可的兴奋着。然而在心里头还蔽着一个重大问题,未曾解决的时候,这兴奋还冲破不了他忧郁的包围,所以脸上还没有欢喜的颜色。及至赵柱人说了新夫人来拿款子一句话,那颗碰跳着的心脏直跳到腔子外面嗓子眼边来。脊梁上的汗直冒,他几乎有点昏晕了。

  §第二十二章 完了?

  自到这银行门口以来,丁先生就丧失了他问话的勇气。于今赵柱人代他说出那个问题的一半了,他还是没有那直率相问的勇气。他怔了一怔,发出那种不自然的笑容,来遮盖他的惊慌。他看到赵柱人桌上放了一盒纸烟,自走过来取了一枝在手。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盒,从容地擦了火柴点着烟吸了。他弯了腰将火柴盒轻轻放到桌上。他坐下椅子上去,架了腿,将手指夹了烟枝,尽一切可能的,装出他态度的安逸,然后笑问道:“那么,她来拿款的时候,和你谈了些什么呢?”

  赵柱人笑道:“我当然是称赞她漂亮聪明。喂!其实她真也是漂亮聪明而且年轻。”说着深深的点了两下头,表示他的话切实。然后接着道:“难得的,她竟猜着了社会的心理,她说:‘我嫁了丁古云,人家都奇怪的,以为年岁不相称,而且丁先生是有太太的。其实,爱情这个东西,是神秘的,只要彼此同心,什么牺牲在所不计。世间难得做到的,莫过于皇帝。你看,前任英皇就为了一个女人牺牲了皇位。我这点身分上的牺牲,算得了什么呢?’丁翁,她这样说着,可真是爱你到了极点,你今生幸福,是几生修到?”

  丁古云微微一笑,又吸了几下烟,将身子向后靠着,觉得更安适的样子,将架了的腿,微微的摇撼着笑道:“虽然你很赞成她,不是我事先带她到这里来一趟,你还不能把这批款子兑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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