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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蓝田玉笑道:“人家都是由香港穿了西装进来,你倒要穿了西装出去。”

  丁古云道:“虽然如此,可是为了和你在一处走路免得太相形见绌起见,我早一日改装,给你早一日……”

  他说到这里,颇觉下面这个说明,不容易措词,便只管把话音来拖长了。搭讪着伸手摸了两摸胡子。回头看着旁边桌子上,立了一面大镜子,看看那镜子里的影子,道貌岸然的,和面前这个摩登少女,对比一下,实在不调合。便将手轻轻一拍腰部道:“我决计改造一下。”

  蓝田玉瞅了他一眼,微笑道:“这话怎么说?”

  丁古云道:“你看,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在全面搏斗的期间,我们应当有朝气。纵然是个中年人是个老年人,也应当做出一番少年的气象出来。充量的说,我也不过是个中年人,倒弄成这种老年人的样子。这样老气横秋的,过于欠缺奋斗精神,所以我要从新改造一下。我这番意见,你总不至于反对吧?”

  蓝田玉笑道:“都是你自己的事。”

  丁古云向她走近了两步,微笑道:“虽然是我的事,我也愿意征求你的意见。”

  蓝田玉笑道:“得啦。够贫的了,老讨论这种事作什么?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们到街上见吧。”说着,举步就要向外走。

  丁古云站着门边,将去路拦住了,连道:“不要忙,不要忙,我还有话和你说。”

  蓝田玉倒不抢走出去,低声笑道:“你看,你回来之后,除了见客,就是和我谈着话,寄宿舍里这些个人,你全没有和他们谈过一句话,王美今是你合作的人,你应当把在莫先生那里接洽情形,也告诉他一点,我们这私人的事,什么时候都好谈,你忙着些什么。你得罪了人,可别把这责任都推在我身上。”

  她说着这话时,左手提了旅行袋,右手将丁古云轻轻一推,噗嗤一笑扭着头出去了,当她抢步出去的时候,衣服和头发上,落下一阵残脂剩粉香,这一种香气,让人嗅到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意味,他站在这里,简直是呆了。这样总有五分钟之久,自己微笑了一笑,点了两点头,自言自语的道:“她的意思,确是很好,确是很好。”

  于是依了她的话,走到王美今屋子里去,坐着和他闲谈。王美今听他说到莫先生能给予他一种巨款,便道:“那很好呀!在这乡下的草屋子里蹩扭久了,到花花世界里去陶醉一两个月,调剂调剂这枯燥的生活。可是你把这位如意门生放到哪里呢?”

  丁古云道:“你说的是蓝小姐,她已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她是一个绝对能够自立的女子,哪里她不能安身,我想她或者还住在这里吧?这里有许多先生可以照料她。你不也是她的老师吗?”

  王美今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很惊讶的站了起来,因道:“什么?她还住在这里吗?你回来之后,她在你屋子里很久,就是商量这个问题?”

  丁古云手摸着胡子,笑道:“我也只是略略和她谈及,还没有具体的办法,我倒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有认识的拍卖行没有呢?”

  王美今道:“你还要回来的呀。你打算把衣物都拿去寄售卖掉吗?”

  丁古云笑道:“我不是卖出,我是要买进。我想这次到香港去,不是为着我个人的私事,多少要带一点外交人物气派。我想改穿了西装出去,免得这样老夫子打扮,一下飞机,就给予香港人士一个不良的印象。”

  王美今听说蓝小姐要留在这里,刚才心里所发生的一种疑问,就去了一大半。这时丁古云说是要买西装,他倒觉得这意见也非完全无理,因笑道:“也许这是受了蓝小姐的劝告吧?你怎么会把你这件道袍肯牺牲的呢?”说着,牵了一牵他的长袍衣襟。

  丁古云道:“我向来虽是个自奉俭仆的人,可是遇到礼节所必需用的钱,我没有省过一文。正是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你别以为我改穿西装,是一种大变更,这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是个青年,被征当兵,能够不穿军装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孔夫子还微服而过宋。我虽然改装,还不是化妆,孔夫子都肯做的事我还不能做吗?”

  丁古云说了这一串理由,虽没有说是否受着蓝小姐的劝告,可是王美今却也无可再为驳斥。因笑道:“何必要到拍卖商店去买。朋友路上卖旧货的通融一套,可以省了一笔用费,我路上正有两位老友,从美国回来的,他们都有不合身材的西服出让;不但料子式样都好,而且没有旧。人家在美国吃的又白又胖。回来三四年周身瘦去了一个边沿,很好的西装肥大的看不得。原来旧西服,小偷都不光顾的,现在拍卖行里大批的征求西装,他为什么不去换几个钱用。可是为了面子关系,又不愿亲自送到拍卖行里去卖,也不愿四处托朋友找主顾。若是有人以情商的姿态,请他相让一套西装,那是他最合适不过的事了,为什么不干呢?”

  丁古云笑道:“有这样的事,那好极了,就怕衣服相差太远。”

  王美今道:“有两个朋友的衣服可以通融,我都去拿了来,让你试一试。据我的理想,那总有一套合适。”

  正说着,陈东圃也进来闲谈来了,王美今代说了丁古云要易服到香港去,而蓝小姐又不去的事。陈东圃道:“这是没法子的事,非如此办不可。记得我初到香港的时候,穿着一套长衣,香港人一见,当面就说我是由上海来的。不用说,背后就要说一声外江佬。到处都不免引着人家欺生。我箱子里虽有一套哗叽中山服,我不敢穿。因为在香港,旅馆里茶房,酒饭馆里伙计,都穿的是这一类的衣服,我忍受到一个星期,没有再忍下去,只好买了一套西服穿了。”

  丁古云皱了眉道:“就是为这原故,我踌躇了不敢去。”

  陈东圃笑道:“也许另外还有原因。”

  丁古云听说,也就忍不住笑了。手抚了长胡子道:“蓝小姐住在这里,还怕这些老前辈,不会照应着她吗?她最醉心你的事,你可以指点指点她了。”

  陈东圃笑得合不拢嘴来。因道:“蓝小姐这种聪明人,那这有什么不是一说就会。可是她并没有和我提过这事。”

  丁古云笑道:“她怕碰你的钉子。”

  陈东圃原是坐着的,听了这话,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手道:“哪里有这话!哪里有这话!这件事,你放一万个心,在你回来以前,我决计将她教会。”

  丁古云道:“那么我由香港带些东西回来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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